他沉吟良久:“就叫砚儿吧,容砚。笔墨纸砚,将来执笔科考,取个好兆头。”
夫子对她寄予厚望,悉心栽培。
在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她满心慌乱,更为欺骗了夫子而愧疚。
夫子在院中坐了半夜,最后只道:“女孩儿也无妨,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师母喂她喝药,夫子道:“我与你师母久无所出,你家中既还有个弟弟。明日我同你双亲商议,将你接过来,做我们的孩子可好?”
若是儿子,容家夫妇必定不会放手。
可若是女儿,一切都另当别论。
他知晓容家境遇,家中早便容不下她的,连多她一副碗筷都嫌碍事。
师母也高兴,张罗着为她量衣裳添衣:“砚儿既是女孩,也该有个漂亮的名字。”
夫子便笑了,翻了许久的书册,道:“妍字,好不好?”
“百花争妍,明丽,巧慧。”
“容妍,妍儿。”师母笑容温和可亲,“这名字衬得起我家妍儿。”
那夜月光皎洁,在师母怀中睡去时,是她在故土过得最安宁最美满的一个晚上。
十年光阴弹指间而过,一老一少再重逢时,李夫子已是老泪纵横。
“妍儿,我的孩子,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那日他去商议收养一事,分明已不顾女儿死活的容家夫妇却不愿将妍儿给李家,连他出了银钱都未能让他们松口。
他们突兀地带了妍儿离乡,夫妻二人一月后归来时,再不见妍儿身影。
只余他们给儿子带的诸多吃食与一副七巧板。
他多方打探,杳无音讯。
李夫子握了容璇的手,声音颤抖:“好孩子,你在外是如何过的?”
三年前开始,他每逢年节便收到一封信,里间是十两面额的银票,附一小段文章。
信没有落款,可其中一字落笔的小习惯,与少时的妍儿如出一辙。
他怎么纠正,妍儿都不曾改过来的。
文章是随笔所写,清谈学问,文风自在畅意。文章一年胜似一年,落笔者意气风发,像是已一展抱负。
花甲之龄的老人眼含热泪,谁能料想再重逢时,竟是如此光景。
“夫子,”容璇眸色渐黯,犹豫许久道,“我嫁人了。”
“嫁人了……”李夫子读那些文章,不曾想竟是此般结局。
顾不得遗憾,他紧接着道:“你那夫婿,对你可好?”
如父般的关怀,容璇心中涌起一阵酸涩:“他……挺好的。”
她含泪带笑:“我过得很好,夫子尽可以放心。”
“您许是见过他的。他应该还向您问起过我的许多话。只是……您为何不曾告诉他实情?”
李夫子的思绪回到天牢中的夜晚,那气度高华的郎君,白衣锦袍不染纤尘。
他不知这位贵人的身份,可是妍儿的过往,他少说一句,妍儿便能安稳一分。
“好孩子,既已离开,那一处家便不要再念着了。”
他如儿时一般,抚着妍儿的头:“你独自在外,一定……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
“再不用管他们的。”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划过面庞。
靠在儿时最亲近最信赖的长辈怀中,容璇失声哭泣。
……
回义丰乡的马车亟待启程,一应护卫皆由帝王着人安排。
李夫子见到厢房中那道清隽颀长的身影,这便是妍儿口中的夫婿了。
京都勋贵如云,他能任意出入刑部,身份是何等的不同凡响。
家世悬殊,李夫子止不住地为自家孩子担忧。
不过那矜贵公子望向妍儿时,目光一瞬便变作温柔。
这些日子他吩咐人对自己的照拂,衣食住行事事周到,也都是为了妍儿。
立于郎君伞下,容璇目送夫子佝偻蹒跚的背影,他由人慢慢扶上车驾。
有祁涵的人护送,无需她再忧愁。
雨帘模糊了视线,为她开蒙启智,授她四书五经,教她立身于天地的夫子啊,已然苍老。
这样好的夫子,这样心善的夫子,却最终为功名利禄所摧折,一步踏入歧途。
只怕因此举,他的余生都是无尽悔恨。
不知何时能排遣。
马车消失于视野中,连声响亦不闻。
祁涵将自己的披风罩于容璇身上,他听得她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秋日里有了几分寒意,容璇掌心微凉,由郎君为她系好披风系带。
缂丝的斗篷华贵且温暖,兜兜转转,她大概就是逃不开与他的命数罢。
……
回宫的街巷上,马车停了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