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面前的皇后又泪水涟涟。
“该是我们对不住你才是……”手摸着他胳膊上的棉衣,粗糙,寒酸,她这么一表人才、尊贵无上的儿子,竟然要套在这样的衣裳里,心不禁又揪得疼。
“父皇母后的良苦用心,孩儿自然明白。自古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若要为一国之君者,怎可连这点小痛小灾都容忍不了?岂是成大器之才者?”
他言之凿凿,可扶华皇后此刻什么大道理也听不进去,只是见到儿子的这一眼,一颗心便只想着念着这些年对他的亏欠。
太子这番话可谓滴水不漏,皇帝点点头,对他今日这番表现终于稍感满意,只是面上仍是严丝合缝,辨不出喜怒。
“行了,我先去上早朝了,你们母子许久未见,就留着多说会儿话。”皇帝起身,摆驾走了。
屋子里就剩母子二人,还有贴身侍女丝桐,在屏风边候着。
皇帝一走,佟暄人都松泛了下来,皇后紧紧拉着他的手,牵在对面坐下,眼睛一瞬也不舍从他脸上挪开。
这便是母亲,那种天然的亲近,仿佛是一靠近便能轻易滋生的。
“瞧瞧你这棉衣,这怎么也能穿呢?”她扯扯他的棉衣袖子,转而对外间唤道:“丝桐,快给太子拿一套新衣裳来。”
“哎。”
丝桐听着皇后的吩咐,忙去衣柜里搜寻了。
衣裳是皇后早早备下,三个月前就叫针工局赶制的了。
“一会儿就换下来,这衣裳我叫人给你丢了去。”
“不用。”他连忙拒绝,“衣裳我自己留着。”
这棉衣,是陈玉珠熬了一个月才缝制出来的,乐乐亲手给他放进包袱里的,就算不穿,他也舍不得扔。
瞧他那紧张样儿,皇后心里一个落空,她自是明白过来这衣裳背后的含义,心里头酸酸的,说不出的滋味。
她强扯出一个笑,“依你喜欢。”
母子俩这么一直牵着手,说了许久话。皇后对于他在民间的生活颇为知晓,这么些年,暗卫来往宫中的信件不断,只是这其中还有许多细节,想要听他慢慢道来。
自然,有些心酸坎坷,佟暄都刻意隐去,可皇后还是在言谈间,捕捉到他的诸多不易。就冲他和自己说话的那股子小心翼翼、字斟句酌,便叫她心中难过。
终于,东拉西扯,皇后还是问到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儿。
“闺女……都一岁多了吧?”
提起女儿,他脸上不自觉地温柔,“是。”
“小名叫心心?”
能知道的,皇后都知道了。
他点点头,还不忘叙说了一下,“天心”一名的含义,自然又引得皇后一阵欣喜。
“心心怎么样?可还乖巧?”
一说起这个,他又笑了,“皮得很,随她娘了。”
皇后瞧儿子这模样,心中熨帖,也是为他感到高兴。但她紧接着收了笑,话锋又一转,“和崔家的婚事……你怎么想的?”
他思虑着,沉默了。
皇后轻轻叹气,“依你父皇的意思,马上就要放你到朝堂上历练,我能帮到你的不多,可你眼下在朝中毫无根基。朝中无人,难以施展,只怕你以后的路,寸步难行。”
皇后的意思委婉,还是希望他能够娶崔知月。
皇帝向来忌惮外戚,扶华皇后对此万分谨慎,她刻意回避对母族的过分扶持,踩钢丝一般维持着平衡,饶是如此,依然没少挨娘家人的不满。他们面上不敢说,可皇后心中清楚,族人们暗忖,罗家出了一门皇后,却一点也没沾到她的光。
可也正因为此,她才得以换取在皇帝心中坚固的信任。
然代价就是,太子身后可依仗的势力,又少了一股。所以皇后比谁都迫切,能够促成他和崔知月的婚事。
民间的那个杀猪女,最好不要出现。按照原定的计划,“佟暄”这个人会在世上彻底消失,这正是时机,可以斩断过往的一切,摆脱他在民间时所积攒下的那些累赘。
是的,累赘。皇后是带着最真诚的慈爱去关切心心和她娘的事,但并不妨碍她认定她们是一对绊脚石。
馥郁的香气自铜炉中飘出,熏得他微微头晕,他垂头,缄默不语,似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皇后拍拍他的手背,将他元神唤了回来,“不着急,我知道这需要时间,你慢慢考虑。眼前,先把你父皇要给你的任务,打个漂亮仗。”
今日的朝堂,颇不寻常。
大臣们同往常般,踏着青灰的天色,在太阳都还未升起的清晨,匆匆赶赴紫宸殿。可一入了殿,大家便觉出异常。
大殿东南角,立着一个眼生的少年,手持白玉笏板,垂头静默。少年一张玉脸俊秀,身姿笔挺,肃肃然如修竹清减,眉眼温和,不闻周遭罗唣,似隔绝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