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着长长的宫道一直走,身后落下一排脚印,很快地,又被早起干活的宫女随着积雪一起,麻溜地扫掉,悄无痕迹,像是从来都没有来过那样。
那太监领他进了翊坤宫,停在一扇阔大的朱门前,拂尘挽在胳膊上,弓着身子,恭谨地道:“殿下,官家和娘娘已在里面候了多时。”
光是听着这一句话,心就已经提到了嗓子口。
他们是什么模样,他早都忘却了,想见,却又禁不住怨念。那有口难言的滋味,全都凝聚在一双颤抖的墨黑瞳孔之中。
侯在门口的小宫女抽出早已冻得通红的手指,替他推开门。
门开,一室暖香扑面,融进背后呼啸的寒风中,像是隔绝开的两个世界。
他深深望着室内的景象,迟迟迈不动步子。
殿内没有雕梁画栋的精美,但屋宇高阔、小叶紫檀打造的家具简洁典雅,于无声处言尽主人的高贵雍容。
这是他过往贫瘠的生活里,无法想象的场景。
原来是这样,他暗暗想着。原来装着高权力的居室,竟是这样。
“殿下?”
见他许久未动,那太监不由出声提醒。
他这才回过神,抬脚迈过门槛,门在身后关上。那太监又引着他,正要往内室去,却见屏风后拐出来一道明蓝倩影,还未待他看清,便闪到他身前,牵住他的手。
皇后已过不惑之年,却是保养得宜,平整的脸上没有什么显见的皱纹,依稀可辨年轻时的美艳风姿,尤其是握着他的这双手,柔嫩、细滑,似少女般的绸缎质感,和陈玉珠那双松树皮一般的手,天差地别。她们分明是差不多的年纪罢。
她望着他,眼神细细描摹他每一寸肌骨,不觉,眼泪便溢满了眼眶。
是他,正是他,怎么不是他呢?眉眼像极了他李家的人,至于那唇鼻与轮廓,分明就是照着自己的模子刻出来的。
这孩子会遗传,从两岁那年就能看出来,尽是挑着爹娘的优势长。
佟暄怔愣了半晌,终于是张嘴,可那个称呼,一下又堵在了嗓子眼儿。
“来,我看看。”皇后强忍住泪意,将他带到一边,手推起他的衣袖,直推到肩膀处,在看到了他大臂上那一小片状似蝴蝶的红色胎记,终于止不住,泪水翻滚而出。
“儿呀……快让娘看看……”手指抚上他的脸颊,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好拼命眨着眼,将水珠儿挤出,好让眼前的人清晰,再清晰一点。
佟暄有一刹那的触动,望着面前哭得动容的陌生女人,他动了动嘴唇,终于嚅嗫着吐出:“娘……”
这一声“娘”,让皇后再也撑不住,颤抖着将他揽入怀中,可由于身高之差,倒更像是她扑进了儿子怀里。
“哎……娘在这儿……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皇帝在里面听见了这一幕,缓缓踱步绕出了屏风,看到相拥而泣的母子二人,竟也是忍不住,湿润了一双老眼。
皇后激动了一阵,被人搀扶着坐回了圈椅里,问安父母,该行的礼仪还是要行的。她从腰间抽出丝帕,拭着眼角,同皇帝并排坐在椅子中,看着高俊的儿子直挺挺跪在二人身前。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起来吧。”
皇帝沉声发话。他站起身,垂头立在一边,听候指教。
皇帝终于仔细打量起他来,身形清瘦,面容谦逊,姿态平和,同那些养在深宫中的皇子,就是有种不一般的气质。他似乎习惯于把自己放得很低,一点跋扈和自傲的态度都没有。
皇帝说不上不喜欢,可也说不上喜欢。这个儿子究竟在民间教养得如何,还得历经一番考查才是。
当年他做的那个梦里,僧道曾有言,太子乃能君之相,天资聪颖、才干出众,只是太过冷情寡性,需得遭一轮世间苦难,方有怀仁之心,悯农之情。
而今看来,他身上的内敛之气,中庸平常,似乎有泯然众人矣之相。
一番审视,皇帝竟是谈不上有多高兴了。
不过不急,还需要朝政上见真章,自己有的是耐心,给他机会。
“这些年,辛苦你了。”
一句“辛苦了”,似乎便要道尽他这些年的心酸苦楚,可这期间多少艰辛不易,帝后又岂能知晓?
“说’辛苦‘,自是谈不上。儿臣虽养在民间,可有赖父皇母后的处处照拂,加之佟氏夫妇家庭和乐、自给自足,日子自是顺遂。若真说’辛苦‘,比之天下辛勤耕耘、苦于收成的众多百姓,我已然知足矣。”
“唯一的遗憾,只是不能常伴父皇母后身侧,未能在跟前尽孝,心中有愧甚矣,在这里,孩儿再向爹娘请罪。”
说着,他跪下便拜,头在大理石砖上重重一嗑,皇后吓得身子一颤,连忙就要去扶他,“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