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逐月苍老的声音极为平静,仿佛景涟的许诺对她来说没有任何诱惑:“有银子拿,也要有命花。”
景涟道:“你心思缜密如此,我不信你没有留下后手,防备被灭口。说就是了,或者你还想要什么?”
“多出来的银子我一分不要。”周逐月道,“我要知道一个人的身后事与身后人。”
“你说。”
“陈侯,陈衡。”
景涟猝然抬首,转头望向车外。
“妾身知道,这座府邸就是陈侯旧居。陈侯对妾身有恩,他当年获罪身死,夫人亦殉情而去,这份恩德无以为报,更无力为报,妾身只想知道,他还有没有身后人、身后事。”
周逐月苍老的眼底,忽然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神色。
“妾身不敢妄言天家事,但扶云殿中的隐秘,无非从两个方面去猜,一是贵妃,二是贵妃所生的公主。”
“贵妃母家已经败落,公主更仅仅只是一位公主,她们全然无法牵系任何利益,又有何紧要之处?”
周逐月抬眼,混沌的眼神仿佛有一刹那的锐利,几乎要隔着幂篱望进景涟眼底。
“错了。”周逐月道,“即使是公主,身上也有异常紧要之处。”
“公主身怀天家血脉,这本身就是最要紧的地方。”
第24章 怀璧
景涟挑帘而出。
她的幂篱自然垂落, 分毫不动,遮住面上一切喜怒变幻。
婢女上前, 伸出双手,想要搀扶景涟下马车。
这一次景涟没有拒绝,不知是不是因为马车里发生过的那些对话,使得她的心情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身后传来细碎声响,景涟转身,看着长史。
为了确保公主的安全, 或许也有些别的意图。方才长史一直坐在车帘外,寸步不离,车内的那些对话也一字不漏的落入了他的耳中。
此刻,长史的脸色惨白如纸。
景涟静静看着他, 揭开幂篱一角,只露出冰雪般的下颏和朱红的唇瓣。
她的口唇微微开合, 无声地提醒对方。
——“如果圣上知道, 你一定会死。”
于是长史的脸色更为苍白。
因为他知道, 公主说得没错。
圣上疼爱公主, 这些无稽谣言纵然诛心, 未必足以动摇公主, 却一定会断送区区一个公主长史的身家性命。
景涟不再理会, 只抬手无声一指马车, 而后转身离去。
二人由侧门再度折回尚书府, 婢女走在前面,谨慎留神着四周,景涟跟在后面, 幂篱遮住她的面容,也遮住了她散乱的神思。
周逐月的猜测, 既天马行空,又毫无根据。
景涟毕竟在宫里待了十余年,她可以确定,那些话必然是有人想让她听到的,周逐月的出现绝不是一个巧合。
但人的疑心一旦被挑起一角,就会不自觉地无限放大。
周逐月的那些话纵然无稽,但它的确击中了景涟心底长久以来深埋的一些疑虑。
父皇不是父皇,母妃不是母妃,当真可笑,当真荒谬。
只是许多疑虑,到底该如何解释?
正在这时,前方的婢女忽然收住了脚步。
“主子。”婢女压低声音道,“前面有人。”
为了尽量避免碰见人,她们此刻挑选的是一条极偏僻的小路,这条小路直通尚书府的梅林,每逢冬日梅花盛开,府中主仆争相前往,热闹非凡。春夏秋三季枝头不见梅花,自然少有人去。
梅林近在眼前。
枝头不见花朵,唯有绿叶。翠绿枝叶间,掩映出一道渐近的身影。
景涟略有些紧张,却还算平静。
此处并非东西二园待客所在,会出现在这里的人,无论是尚书府的主人,还是前来赴宴的客人,都不大说得过去,自然不会看见人就大叫大嚷,惊动旁人。
既然如此,只要对方没有看见她幂篱下的面容,一切都不足为患。
景涟无声地示意婢女,向旁绕开来人。
来人却也似乎做此打算,双方各自变幻前行方向,默契地隔着数株花树交错而过。
景涟心头一震,忽然顿住脚步,转头向后望去。
那道身影同样停在原地,未曾离开。
刹那间隔着丛丛花树交错的枝叶,隔着幂篱遮面的厚重白纱,景涟却仍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正如她的目光也落在那人身上。
不必看清对方的面容,不必听到对方的声音。三年来未曾谋面,甚至只是隔着数株花树掩映遥遥擦肩,都能确定对方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