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勺香料倾入炉中,更加浓郁的香气升腾而起,景涟离得太近,毫无防备之下被香气一冲,几乎要滴下泪来。
她强行忍住,只听皇帝道:“别怕,死了个试丹的内侍,不是什么大事。”
景涟面色一紧:“父皇……”
皇帝温声道:“朕无事,这里是福宁殿,谁敢背着朕弄鬼?朕传你过来不为其他,只是要亲口嘱咐你两件事。”
景涟不解其意,道:“请父皇吩咐。”
“朕已经下了你与李敬之和离的旨意,自此之后,你和定国公府再不相干。”
一种隐秘的怅然缠绕住景涟,她的笑容浮现,神情无比欣喜:“多谢父皇。”
李桓对她的体贴,从来不是假的。
但对她的不信任,却也是真的。
皇帝随手抛开手中香勺,细密的香粉溅起,其中的金箔闪烁着光芒,从景涟眼前掠过。
皇帝怜爱地看了她一眼:“还有一件事,言怀璧在外立下功绩,言敏之请求朕允他归京。”
毫不意外的,皇帝注意到,景涟那张娇艳明媚的笑脸,刹那间泛起雪白。
景涟耳畔嗡嗡作响。
她的笑容潮水般从面上褪去,难以言喻的恼恨与羞耻从心底蔓延升腾,转瞬间将因李桓而生的那点怅然尽数冲散。
言怀璧。
她相继下嫁三任驸马,唯独言怀璧一人,她倾心爱过、用情最深。
然而唯有言怀璧,新婚之夜不告而别,回报给她前所未有的难堪无措。
她答应李桓的求娶,和李桓成婚三年,长居宜州远离京中,丹阳等人来信从不会戳她的痛处。所以景涟以为,她对言怀璧的恼恨早已淡去,可以平静提起这个名字。
但当皇帝说出言怀璧归京这几个字时,景涟忽而惊觉,她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景涟强笑道:“臣子有功当赏,儿臣怎敢因私怨而罔顾大局?”
她受皇帝宠爱多年,心中很有分寸。
事关大局,即使她是皇帝爱女,风光无限,也绝不能僭越半步。
果然,皇帝的神情更加爱怜。
他温声道:“他是外臣,你是公主,纵然调他回京,你们也不会相见,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你是朕最心爱的孩子,京中少年人任凭你择选,不必介怀旧人。”
停了片刻,皇帝又道:“你在宫中且住着,先不要出宫住,宫外总是不如宫内平稳。”
这句话说的意有所指,景涟心中一动,蓦然想起梦中种种剧变。
——难道未来的风波和动乱,从现在就开始了?以至于皇城脚下的公主府都算不得平稳。
景涟心中暗忖,谢恩极快。
皇帝颔首,又道:“太子妃说,你帮她操持乞巧宴,做了很多事。这固然是好,却不要太辛苦。待过了这一段时间,你召丹阳进来,你们二人好好地玩一玩。”
丹阳县主是已故的老郑王孙女,现郑王嫡女,家世显赫,在京中风评却一向不怎么好。
她十六岁与荆侯世子成婚,婚后发现世子原来心有所属,与她成婚是看重郑王府的地位。成婚不过三月,世子便将心心念念的那位美人抬进府里做了妾。
老郑王太妃彼时尚在,气恼不已,深觉荆侯府目中无人,便要劝丹阳和离。
丹阳县主非但没有同意,反而说服了祖母与父亲。第二日老太妃便从府中戏班子挑了两个自小养起来的美貌戏子,送进了荆侯府。
荆侯夫妇自觉大失颜面,荆侯世子更气怒至极。
从此之后,夫妇二人便算是彻底翻脸。荆侯世子两年前继任爵位,自此以为高枕无忧,偏爱妾室至极;丹阳县主院中的美貌戏子则日渐增多。
丹阳县主的名声虽然在京中高门一路下滑,皇帝却并不在意这一点。
或者说,景氏皇族的公主们都未必在乎。
皇帝看待女儿和儿媳,从来都不一样。
倘若丹阳县主是皇帝的儿媳,皇帝只怕早就赐死她以正风纪。但丹阳县主姓景,是正经亲王爱女,在皇帝眼里,荆侯区区臣子,娶了宗室贵女,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
丹阳县主养戏子?
那是荆侯府先算计宗室县主,又不是丹阳县主一边养戏子,一边硬要嫁进侯府。
同样的,皇帝也并不在意丹阳县主会将景涟带成什么模样。
永和公主殴打驸马,皇帝不曾斥责过半句,便是一样的道理了。
见景涟点头,皇帝的目光越过她:“起来吧,檀儿如何了?”
景涟惊讶回首,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太子妃已经出现在殿内,她款款行礼,回禀道:“皇长孙醒来时,哭了一场,儿臣离开时,又睡下了。”
皇帝点了点头,又问了几句,只道:“好好照看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