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瑶从床上下来的时候跌了一跤,又急急忙忙往门外爬,一打开门,看见楼上掉下来一具人影。
那张脸她分外熟悉,眼角每一道褶皱,手背上每一处斑点,她都眼熟得不行。
他消瘦的身体像黄桷树的一片叶子,掉下来时被风吹来吹去,宽大的老头衫遮不完身体。
风把他的身体托起,像撑开一张苍老的皮。
老人坠楼时还笑着,无声对她做了口型:
“活下去。”
眼泪和他的血一起炸开。
秦瑶腿软,跌坐在门口的地面上,咧开嘴大哭,嗓子却干痛得发不出声音。
很多人,从小是不被允许哭泣的。
摔倒了要自己坚强地爬起来,难过了要装作什么也不在意,要向世界表明自己如钢铁般强硬。
于是他们都忘记要怎么哭了,他们咧开唇角、眯起眼睛、牙齿咬穿口腔的皮肉。
很多人都忘记,想哭的时候,是喉咙和心脏先痛起来。
地面溢出一滩血迹。
【我所有的钱,所有的爱,都要留给我的女儿果果,和我的外孙女小瑶。
——孙福生】
孙福生用死亡教会她的孙女,该如何活下去。
第34章 第34章
“秦瑶。”
五感尽失的时候,突然听见这么一道声音。
空气里的微尘漂浮的速率骤降,她稍稍扬起头,看见站在大门口扶着生锈铁门喘息的陈淮。
他看起来跟孙福生一样,满面血影。
兴许是有人听见了重物落地的声音,门前零零散散地聚起人来,声音也嘈杂起来,密密麻麻,像细针扎着耳朵。
秦瑶顿了两秒,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往大门口跑,扑了过去,陈淮咳了一声,手掌抵在她肩头,怕弄脏她衣服,所以用最后一点儿力气把她推开。
“……走。”他声音含混,吐息里混合着浓浓的血气,手指痉挛颤动着,往她手里塞着什么东西,秦瑶低眼一看,是她的证件,还有被秦国立拿走的钱。
“你疯了……你做事完全不动脑筋!”秦瑶开始哭着骂他,但陈淮好似什么也听不进去,头顶的血已经干涸,但还是源源不断有新的顺着他苍白的眼皮流下来。
秦瑶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觉得体温冰凉。
附近的人报了警,几个老汉搭上陈淮的肩膀,着急忙慌地要给他止血。
“刚才看见他就说要送他去医院了,他不干,这腿上还扎着玻璃呢,一步一步跑回来的。”
秦瑶的眼睛哀哀地落在他身上,陈淮还在推她:“你走啊!”
她把他交给路人,无力地向后退了几步,脚步起先虚浮,一步三回头,后来踏踏实实地踩在地面上。
秦瑶用手背擦眼睛,最后朝他吼了一句:“你不能死了,我只剩……”
——“只剩,你一个人了。”
说完她扭头往外跑,手里的证件上还沾了血,秦瑶跑得很快,肺里的空气被全然挤压,一点一点呼出去。
仿佛回到了从家里窗户翻出去的那天,孙红萍也是这样把钱交到她手里,叫她飞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当时秦瑶也是这样大步大步跑着的,鞋底薄软,脚底踏得发麻,她看见地面那些反光的坑洞,像落进她人生长河里的,发光的钻石和星星。
【跑啊,离开这里,你要去更远的地方。】
【活下去,走更长的路。】
秦瑶坐上出租车,车窗的街景飞快变化,头发戳进眼睛里,她的眼泪像雨,用袖子怎么都擦不停。
考场外围满了人,秦瑶的头发是凌乱的,泪痕在脸颊上风干,她的衣摆上还沾着血,分不清是孙福生的还是陈淮的,她的身上缀着大大小小的淤青,手腕脱力,不住痉挛着。
有人穿着整整齐齐的校服从窗户里探头往下看,她衣衫凌乱,步履不停。
有的人,只是想要坐在那教室里拿起笔,就已经花光了所有的力气。
比如她的妈妈孙红萍,抑或是她自己,从县城厂里大院分配的房子走到这里,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这么多人献祭,只将她一个人托举起。
一个人妄想走出原来的家庭,走出那山那水那樊笼,原来这样艰辛。
秦瑶按时进了考场,坐在自己的凳子上,她一边忍住哽咽,一边哆哆嗦嗦地强迫自己写题。
她的手一下也没有停,考场这么多人,唯有她的眼泪浸透了字迹。
翻到背面,秦瑶开始往作文纸上落笔。
【在厚重瑰丽的历史长河里,人类对未知的探求欲从未停息。向外,我们飞天坠海,探寻世界真理;向内,我们用文学丰富内心,探寻未知的自己。正如黑塞所写:“一切一切全结合了起来,一切声音、一切目标、一切欲念、一切痛苦、一切喜悦、一切的善与一切的恶,全结合到了一起,就是这个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