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到了石阶的最高处,与老儒生相对而立。
山上的云好似被冻住了,任寒风肆虐也凝结不动。
老儒生心慌,大声掩饰道:“我比你了解宋回涯,你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
“我只是想告诉小郎君,人事万物的兴衰迭代,从没有不流血牺牲便可以达成的。你只恨,旁人不会将你放在眼里。你想退,他们不会容你高枕无忧。只有杀,才能杀出道来。”高观启目光灼灼地盯着少年,声音字字清晰,“小郎君,莫非不想为季氏满门的冤屈讨一个公道?莫非真不想亲自问一问那高堂座上人,配,还是不配?”
老儒生见少年沉默不语,知他心中动摇,情急喊道:“他是要你去送死!当初你拜我为师的时候,说过自己无父无母,无挂无碍的!宋回涯也向我再三保证,说你与前尘再无瓜葛!这世上聪明人多得多,哪里再需要添你一个?”
高观启哂道:“魏凌生就是因为这般天真,信了世上能说得通道理,所以当初才害得自己跟宋回涯险些命丧黄泉。他难得几次妇人之仁,都叫他铸下大错。‘天不再与,时不久留,能不两工,事在当之。’,先生想徐徐图之?世上何来第二次机会?”
他转向老儒生,奇怪道:“当初宋回涯是怎么中的毒,魏凌生又是怎么受的伤,老先生不会不知道吧?”
第076章 但去莫复问
付有言偏过脑袋细听,老儒生却不言语了。
亭间忽起大风,刮得盆中星火飞腾,点点沾在青年的衣服上。
付有言手忙脚乱地按住即将飘走的纸钱,又被那扑面而来的灰烬与浓烟熏得鼻眼发红,咳嗽不止。
清溪道长把着拂尘信手一扫,那些被风卷得四散的烟灰随他动作打着旋儿,又乖乖飘回了火盆里。
付有言朝他微微欠身,老道慈和问道:“亭台里风恶积寒,小友为何不在灵堂前烧纸?”
付有言的视线游向山间,手中整理着纸钱,腼腆笑说:“我爹葬在下面呢。我是想告诉他一声,我娘过去找他了,请他早早来接一路,别叫我娘觉得害怕。”
“原来如此。”清溪道长点了点头,顺口搭了一句,“宋回涯也是个少孤之人。”
付有言听他语气,似与宋回涯旧日多过交情,遂小心翼翼地询问:“请问前辈,宋回涯究竟是怎么中的毒?”
清溪道长问:“小友知道多少?”
付有言老老实实地说:“我只听我娘偶然提起过,说宋回涯当年中过一种无解的奇毒,她师弟为她四处寻药,后来也好了。”
也正是因此,付丽娘才一直深信,高清永的手上许还握着能治他病的良药,是以多年任其驱遣,苦守木寅山庄,不敢二心。
清溪道长没有直白回答,垂下视线,慨叹道:“世人都说,宋回涯年少行事太过张扬,没学会几个道理,先逞出一个‘勇’字。出门杀人也敢乱报自己的名姓。才二十来岁又闯下一桩大祸,劫了朝廷的要犯。遭什么罪过都实属应当,九死一生也算不得惊险。”
他顿了顿,怜惜道:“其实,我倒是能理解一些她当时的糊涂念想,多是不想坠了不留山的声名,觉得便是叫她一人受千夫所指、担尽恶名,也好过宋氏兄妹自此销声匿迹、再无人知。”
清溪道长的神情有片刻的失神,眼神缥缈空虚,触绪而悲,感怀唏嘘:“我只道听途说,也能猜到,她那些年里过得凄楚飘零,备尝艰辛。我那两位朋友若是还在,单只见她远行他乡,独自一人走这风雪茫茫的山路,想必都是要心疼落泪的。哪里敢想她离家后吃过多少苦?又岂是区区‘寻常’二字可以潦草说道?”
付有言刚平复的心绪又叫他三言两语给勾起,黯然心伤中掩面而泣,不停拿衣袖擦去眼泪,只觉心中的惨痛抑郁如何也挥之不去。有为宋回涯的,也有为自己的。
清溪道长朝他伸出手,付有言深吸一口气,控制了呼吸,恭敬递上一沓黄纸。
青红色的火焰点燃纸张的一角,熊熊往上燎烧。
“宋回涯中毒,就在当年劫囚之后。魏小友有句话说得极对,入局的人都是罗网下的鸟,天空再高再寥廓,与我等而言,也是无处可逃。”
清溪道长说着松开手,眸色幽深地看着最后一团明净火光,飘飘落入下方未灭的烬灰中。
残余的花火在一片碳黑中星星点点地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