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老天爷偏偏给他开了个大玩笑,别说考大学了,初中刚毕业就被要求作为“知识青年”去黑龙江插队。贺健说什么都不愿意,说“知识青年”去种地,那农民伯伯做什么?去念书么?
街道工宣队天天戴着人马在他家楼下敲锣打鼓扭秧歌。
咚咚锵咚咚锵,
戴花要戴大红花,
骑马要骑千里马……
邻居们不胜其扰,张师母本来身体就不好,连续敲了两天直接心脏病发作住院了。
见贺健还是不肯松口,居委会大妈们又轮流上门给贺家姆妈和阿爸做思想工作。贺家阿爸工作单位的领导找他谈心,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如果儿子不去黑龙江,那老子也不用来上班了。
压倒贺家人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于贺健的中学班主任。班主任说了,贺家有两个孩子,按照政策规定如果当哥哥的不去插队的话,等再过两年敏敏毕业,就要轮到她去了。
贺敏敏彼时才十二岁,是个小小姑娘。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是贺家从上到下所有人眼中的宝贝。是当做心头肉、眼珠子一般捧着养大的洋囡囡。
全家那么多人,贺敏敏跟贺健最要好,放学一回家就粘着他。说学校里和弄堂里的男生都是臭臭的,只有哥哥是香香的。
一想到自己雪团儿娇嫩,珍珠似宝贵的大妹妹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去“修理地球”,做阿哥的贺健终于放弃坚持,戴上大红花,登上绿皮车,在锣鼓喧天的欢送声中,去往那个只在书里看到的地方。
然后呢……贺健一只手薅住头发,一只手覆在额头上,拼命回想着。
然后他在那个荒凉的世界里,遇到了世界上最美丽温柔的女孩子。
她跟《渴望》的女主角刘慧芳一样善良,温柔,善解人意,思想进步。
他与她山盟海誓,与她水乳交融,最后……为了留城名额,无情地把她丢在了冰天雪地的雪国。
就像电视剧里王沪生对刘慧芳做的事情一样!
始乱终弃……
那天在婚礼上,他就是这样骂郑翔的。
其实他恨的哪里是郑翔,他恨的是那个背叛郑小芳的自己。
一想到郑翔玩弄、抛弃了敏敏,就仿佛看到了那个十二年前犯下同样罪行的自己。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的。
“应该应在我身上的,怎么不应在我身上呢……”
贺健抱头痛哭。
在酒精的作用下,贺健已经分不清过去和现实。他好像在上海,又似乎回到了那个白雪皑皑的世界。
“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
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愿从今后,
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贺健眯起眼睛,挥舞双手,轻声地哼唱着。
房间扭曲成了麻花,脚下的地板变成了黄浦江上的舢板,他努力地晃动着身体让自己不倒下。
突然之间,歌声变成了凄厉的质问声,一个女人用带着血泪的语调嘶吼着:
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我在等你啊!
你不要我了么?
贺健双手堵住耳朵,大声呻吟起来,想要把这声音从耳边驱赶出去。
可是没有用,根本没有用。
不知道从几年前开始,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些声音就会从四面八方袭来,让他无所遁形。
贺健试过一切办法,他抽自己耳光,把头埋在水盆里,把收音机开到最大声量。
然而通通没用,只有酒精才能让他短暂地得到解脱,只有喝得晕晕乎乎,他才能忘记自己背负着的罪孽。
“呵呵……”
贺健大口喘息着。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冷不丁地笑了起来。
一个念头沿着脊梁快速爬升,占据了他混沌一片的大脑——杀了他,杀了这个始乱终弃的人渣。
他死了,你就解脱了!
“敏敏你冷静点。”
楼下厨房里,江天佑和贺敏敏正在激烈的争执,为了不让等在外间的魏华听到,两人都压低声音说话,但却压不下话语间浓浓的火药味。
“我怎么冷静?我哥他太过分了。我跟你说,这次我绝对不会去救他的。”
贺敏敏双手抱在胸前,一脸坚定。
“就让警察把他抓去坐牢。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他是应该受点教训了。”
如果不是嫂子在外头,贺敏敏简直想要拍手叫好——该!老天爷可算开眼了,就让贺健去吃牢饭吧。
“你这是在说气话。”
江天佑哪里不晓得她在想什么,但是现在并不是可以意气用事的时候。
“你妈身体很好么?你天天对着她可能没感觉,我从香港回来那晚一看见她,人比上回见到的时候瘦了一大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