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嵩收留这些人的时候,没有机会想到那么长远。这些人失去了身份,难有个正经营生。就自己种地、打猎,有时去帮人跑镖、卖力气,不过常年军旅生涯下来,又经历一次死里逃生,有伤病者不在少数,开销自然也不会少。
戴珺的外祖曾想把这个外孙带回自己家中抚养,戴珺没有答应。
他知道跟外祖离开会有更好的生活,但在看到那个男人一边就着清水啃馒头,一边奋笔疾书时,他又觉得他不该那么孤独。
“沈兄当初是被地方官逼到绝境,来陵阳求一条生路。”
他本名不叫沈万千,也不是什么流民,原是商阳最大的布商。
沈家祖训说,做生意要像薄薄锅巴慢慢铲,不必做得太大赚得太急。到了沈万千这一辈,他脑子灵活又肯吃苦,家产在他手里滚雪球一样地往上翻。他只以为从前做不大是祖辈都不够努力或者不够运气,而他有如此能耐,自会有一番特别的成就。
结果这总号的铺面就被某个高官的亲眷看上,要低价买了去,沈万千不肯低头,更不愿贱卖祖产。他有一股一厢情愿的勇气,以为面对权贵只要不低头就能赢。
然后他便遭人做局陷害。
当地官员上门来,言称看中他家的布,要为朝廷采买,订购千匹之多。
沈家没有与朝廷做过这样大的生意,有意打听,他能问到的地方也被有心人事先打过招呼,沈万千没能得到更多信息。
他不知自己拿到的凭证是假,也不知所谓交货之后能得到钱款是假。
昂贵精细的布料拿走了,他去找那位大人要钱,对方却只说没有这回事,这些明明是沈家愿意给上头的进贡。
做出这批货已然将现钱耗尽,货款结不回来,他唯有变卖部分家产,先结了该给桑农和织工的钱。
沈万千没打算吃个哑巴亏,躲过当地官员的阻拦,到陵阳来告发此事。
但他不知道,他要告的那个小官,正是他找的这位大官的家生奴才的后代。
戴珺在外祖家吃饭时听闻此事,让阳朔给沈万千带了一张字条,把个中情况一说,并预言了他求见那位大官的结果。
沈万千当然不服,看着这个小少年问:“你家主人是谁,为什么这么说?连高官家里的奴才都比百姓高出一等了么?这天下还没有天理了不成?”
阳朔尚未到变声期,说话很慢,还有点奶:“公子说,若贵客不相信,便可去试试。但请记得,记得……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那位大人的托辞与公子所言无差,贵客尽早离去,莫要惹恼对方。”
沈万千还是去求见了那位大官,果然,一切如字条上所书。他求助不成,反而险些招来杀身之祸,得亏最后没有由着自己脾气争一口气,而是做出畏惧顺从、不敢再找事的模样,灰溜溜滚了出去。
阳朔再次找上他:“公子说,如果你现在,相信他了,便可跟我去见一面。”
“这位小友,你家公子的提醒救了我一命,我还有什么好怀疑。”
“那,见了之后,你不能不相信我家公子哦。若你不信,就不必走这一趟了。”
沈万千都是能当阳朔他爹的年纪,见小孩儿这般模样简直好笑:“那是自然。”
见到人之后沈万千明白了他这么迂回,必须先不露面取信于自己的原因。
因这玉珩公子,也就勉强到他胸口那么高。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瞧着甚至比他的护卫年纪更小。
沈万千险些以为自己又被耍一回。
他的修养叫他做不出调头走掉的事,而这位小公子在表明身份之后,确实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你再往上告,只怕也没有用。他上面的人稳坐泰山,除了当朝天子,无人敢审。你便是喊冤喊到皇帝那里,事情只要不是皇帝亲自盯着查,你要的公道都难。往后还有很长的日子,等皇帝记不起你了,你和你的家人又能心安么?”
沈万千既沮丧又恨:“奸佞当道,公义不存,可我难道就该这样咽下这口气么?”
戴珺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仔细想了一下告诉他:“你想讨回这一笔,难。朝廷没有打算采买,他自己更不会出这个钱。但沈兄能孤身走到陵阳来举发此事,想必他也明白碰上的是一个硬茬。真到了闹出性命那一步,他也会觉得棘手,而对沈兄你来说,便更是不值了。”
他说话时姿态平静,半点儿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沈万千的心火被压下去许多,知道他说的没错,却禁不住咬牙:“可我们平头百姓,想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就是要拼上性命才能得到一点儿声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