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晦几乎足不沾地地疾行于绿水红桥间,与那自小不知打过多少回照面的白墙青瓦擦肩而过,形同陌路。
江南多雨水,苏州城被水网切割地七零八落,相较于京城的横平竖直,简直形如一团乱麻,让人一不留神就迷失在曲径回廊中。
元晦目不斜视,一路穿花拂柳,横穿北半个苏州城,抵达桃花坞。
春风三月,桃花延绵十余里,花开如锦。
桃花林深处有一处园林,人称“苏园”,曾经卓冠一时。
元晦站在苏园门口,仰面看着高悬于大门的牌匾,脸上神情淡淡的,映衬在满林浅碧深红下,显得格外寂寥。
苏园的粉墙瓦黛安静地扎根于落英缤纷的沃土下。
元晦并未推门进去。
苏园风光想来依旧,毕竟无情最是草木花。
元晦对苏园,其实没什么感情。
五岁前尚且不论,五岁后自打有记忆起,他好像没有一日过得顺遂。
元晦的后娘叫北陌,有一半外族血统。一双眸子深邃得似那西域的苍穹,清澈得似那雪山的天池,圣洁得似那天山的雪莲,只有看向元晦才会变成两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无时无刻不想在他身上扎一对血窟窿。
北陌对元晦直抒胸臆酣畅淋漓的厌恶并非全无好处,至少元晦也不必虚与委蛇在苏令面前与她装什么母慈子孝。
当然,他即便想给苏令添堵,也基本没这个机会。
苏令常年不着家,堪堪把偌大一个苏园过成了客栈。
苏园算上管家一共十四名佣人,除了徐妈是跟过吴姬的老人,苏令指名道姓不许辞退外,其余的都换了一波血,全部听从于北陌。
他这个苏家正统大少爷说的话可能还不如北陌膝下的苍猊几声犬吠来得悦耳。
元晦从小生活在偏院,除了每日跟着先生读书家将习武外,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衣食住行也基本不假他人之手。
万事皆有因果,他能将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便宜师父照顾得如此无微不至,起因于他童年的经历。
大方一点想,北陌功不可没。
北陌还有一大功绩就是给他取了“元晦”这个小名。
晦,是每月最后一日;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是凋零,是没落,是一切不详的基垫;是对心恨之人最恶毒的诅咒。
元晦曾经无比憎恶这个名字,直到他遇见那个人。
他有一双十分好看的桃花眼,在那被血光染得发紫的夜空下泛着潋滟的波光。
元晦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眼神可以温柔似水,不必冷漠,不必凶残,不必尖锐。
他忽然便觉得,元晦这个名字也没那么糟。
毕竟否极才能泰来。
元晦朝着苏园大门行了三跪九叩礼,低头与一点红剑柄处的赤珠对视了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朝着苏园背后的那片青山行去。
桃花坞以东有一座巫山。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此巫山非彼巫山,然世人多情,有情的地方就有巫山。
元晦曾经阴差阳错地上过一次巫山。冥冥中好像有无数根细如蛛丝的银线牵引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交缠成因果。
那年他十三,常年猫嫌狗不待的日子让他终于痛下决心离家出走。他一条腿还没跨出桃花坞,意外地偶遇了逢年过节都难见一面的苏令。
他于是鬼使神差地跟在苏令身后摸上了巫山,撞破了一个……秘密,让他瞬间就理解了北陌对他无孔不入的恨,也让他宽恕了苏令这么些年的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元晦到达巫山之巅时正值晌午,层云蔽日,将天光截在九霄云外,天空一片阴郁的青色。
那山峰极其陡峭,如一柄长剑直入云霄,下临无地。
元晦一跃跳进了深渊,在离崖岸三四仗远凸起的一块巨石上轻轻借力,佝身钻进了一处洞穴。
或者说,是一处密室。
密室不大,装潢得潦草却可能比姑苏城内任何一处官邸都要值钱—一百零八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高悬于头顶,将这横切入悬崖峭壁腹下的方寸之地照得灯火通明。
密室中央摆放了一处水玉棺椁,里面盛着一位女子,约摸二十五六的年龄,花容月貌,静置于这盈盈水玉中,仿佛一株出水的芙蓉。
细密的水银在光波中游走晃得她蒲公英般浓密的长睫微微乱颤,让人生出一种错觉,好似她只是在汤池中闭目小憩,只是不巧,一睡就是十五个春秋。
元晦走到棺椁旁,目光停留在吴姬那丝毫不见岁月痕迹的脸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可能什么都没有想。
他与她除了血缘几乎没有交集,走了一个苏令,剩下的好像也就是这么张九分相似的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