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677)

她走进内帐,大君的床边只有一个陌生的女人看顾,想来也是左贤王安排的。对方从她手上的托盘里端走药碗,便示意她出去。她行礼欲退,在对方转身将药碗放到床头桌几上、后脑勺对着自己时,迅速举起托盘砸了上去。

软倒的身体被她接住轻轻放下,床帏里却传来被惊动的声音,“何人?”

那声音极其虚弱,似行将就木的老人。靖宁闻之便心中一酸,顾不得浑身疼痛,立即走到床边低声道:“是我。”

四目相对,躺在床上的赤杼形容枯槁,微微睁大了眼,半晌才唤出一声:“东君。”

靖宁又湿润了眼眶。

犹记去岁大典,他说她不远万里嫁入草原,为黎人带来百家典籍,带来先进的耕织器械与技术,就像宣人神话里的司春之神,赐予所到之处改天换地的希望,所以赠她封号为“东君”,并践行诺言给她等同于自己的权力。

那时她觉得赤杼太子是位胸襟开阔、见识长远的雄主,她和他一定会成为很好的盟友,很好的伙伴。

谁知乱臣贼子不绝,天亦妒英才,不许他长命。

“王叔呢?”赤杼问。

靖宁握住他伸来的手,然后低头在手背上擦了下眼角,“我杀了他。”

赤杼安静片刻,没有多问,回应道:“杀得好。”

他看她一身狼狈,便知她来得不容易,更不可能久留,“他一直不敢杀我,但我这条命也撑不了多久了。我剩的那几个兄弟,安分却没有才能,都不能做储君、咳咳……”

靖宁忙收拾好情绪,将他半扶起来。

赤杼边咳边说:“几个侄儿倒是都有些资质,你挑个好的过继来,让他尊你为嫡母,你辅佐他继续推行我们的新政。”

靖宁给他拍背顺气,摇头:“眼下左贤王虽已死,述罗也已率军南下攻打雩关,但王宫侍卫和王庭守军都还是他们的人。我势单力孤,去找哪个?就算找到,过继的打算一旦被发觉,恐怕反而会对你那几个子侄不利。”

“丞相背叛了我们,其他大臣也不可再信。我大约还能拖几天半月,你带着兵符去合东,叫老兀骨来清叛逆拥新君……”赤杼紧紧抓住她,撑起头颅,越发虚弱道:“不,先去叫停述罗。这场仗不该打,西凉人狡诈,让我们的子民去白白送死,只是为了牵制牙山的宣军,给他们在业余山下制造战机。他们的承诺都是谎话,不会兑现。”

“我明白,我一定尽我所能去阻止这场战争。”靖宁俯首听着,“我能走,你怎么办?”

“我已时日无多,今日就当永别。”赤杼贴着她的耳朵,告诉她兵符藏在哪里。

靖宁扶着他躺回去,沉重的心情将她满腔的话都吊在胸口,最后如立誓一般说:“大君所愿,就是靖宁所愿。”

让草原变得更加富饶,让子民过得更加幸福。哪怕是边境的部族,也能长久地安居乐业,不受动乱之苦。

赤杼笑了一下,阖上双眼,“公主,拜托你啦。”

靖宁站起身退出床帏,咬着唇挺直了脊背,行礼告退。

一出帐,远远一大群人过来,她立刻避开,直往王宫北门去。一路有惊无险,出了宫,先前偶遇的侍女在路口等她,牵着的马竟是她好久不见的云骓。

来往两句问清缘由,靖宁跨马就走,走出两步,又回头向对方说:“我一定会回来。”

北黎王庭不似宣京筑有城墙,她纵马狂奔过市集,径直奔向草原深处。

她没有看见后头侍女为她祈福的动作,但她心中确信无比,她一定会回到这座居邪山下。

自那年宫宴,她站出来请愿,她的人生就走上了此前从未设想过的道路。这条路上,她时常恐惧,反复回想、叩问自己是否行差踏错。

然而今日,哪怕前途依旧未卜,她却不再恐惧。

生来十八年,靖宁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逃亡。她许久没有骑马,颠簸得呕吐之际不自觉放慢了速度,便被追兵赶上。幸而云骓乃神骏,发力甩脱了他们。

她再不敢放松一刻,只拼了命地赶路,渴了就随处找条小溪水凼,饿了就摘几把野果野菜——她做世家小姐的时候从未学过分辨这些野物,多亏阿书让她看的那些手札,使她不至于误食毒物。到不得不跟着云骓一起休憩时,她靠着马浅眠亦不敢完全闭眼,怕睡死后一醒来就被抓住。

然而无论她如何小心谨慎,总有一小股追兵能找到她的踪迹,似跗骨之蛆,始终阴魂不散地追在她身后。不知绷了几个日夜,她再也扛不住,追逃中不慎滚下马,摔在没蹄的草甸上。

两名追兵纵马呼啸而来,一人持一头,张开丈宽的大网,就要将她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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