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安一连两日吃喝都在此处,乏了往屏风后小榻一靠,歇上片刻。虞兰时几人随刑捕进来时,今安正忙得头也不抬,案头堆的东西淹掉她半个脑袋。
行来行往的刑捕凶神恶煞,拿上案台的供词还带血,腰刀一握,手肘差点把卢洗撞去贴墙。
在旁伏案疾笔的蔺知方抽身,手上拿一沓写满的纸,分到几人手上,没有半句客套话,只道:“有劳。”
面面相觑,又看看座上未施舍来一眼的王侯,无果,诸人各自安静散去忙活。
这一忙活,日头从东半天跑到西半天。
眼前除了纷杂难理的案词,什么也没见着。
途中,翰林院几人轮换着往隔壁石梯下的刑狱去了三两回,脸色一回白过一回。有甚者旁观审犯,不慎被血喷了半身,在里头吐得天昏地暗。
最糟糕的,是当着定栾王的面。
好事的悄声传着,定栾王用刑之狠辣,形容之冷漠,险将当堂失态的官员也打杀了。而后,呕吐至半晕厥的人在众目睽睽中被抬出去,再未进来。
众人又惊又疑。
蔺知方解释:“难免有同僚对场面不适,不必勉强留下,自有安顿。”
短短两日,朝中天翻地覆,这厢小小一个刑部主事,成了定栾王对外的话事人。众人心中疑云难解,摄于什么,不敢贸然追问,笑着打哈哈。
围观人群很快散开,蔺知方与虞兰时走在后头。
蔺知方低声道:“六部此时,刑部尚不能算全身而退,其余更是揣揣。虽说人手短缺,这两日来往这里的,瞧着干净,却多是名门庶出,往日朝上说不了半句话。看着这些人,虞编修可要猜猜,贵人是什么用意?”
虞兰时挑挑眉尾,反问他:“结党是恶?攀附是恶?”
“时势混沌,怎么说恶?”蔺知方提袍踏出昏暗狱门,面上不见蕴色,“有人退便有人进,顺势而为罢了。倒是虞编修,进退两难。”
说着,蔺知方不经意瞥他一眼,“你似乎是对我现在的位置,颇多艳羡?”
这人不知从多久前看见,又看清了几分真相,话里话外都是递刀子。
虞兰时视若无睹,“主事大人能者多劳,上头看重,自然惹人艳羡。”
“多劳。”蔺知方恍然大悟,“说起来,炉里的炭烧了大半天,倒进王爷杯里的茶,怕是凉的。”
是陷阱。
可一句茶凉,驱使着虞兰时向门房讨了炭,趁着人走开,填进桌案下煨茶的炉里。
屏风后榻上小憩的今安听见动静,转出一看,看见他使钳子夹炭,笨拙地脏了袖口。
第145章 烏夜啼(十一)
刑狱外,春绿重重,一段青石板路,付书玉站在路尽头。
燕故一有些恍神。
恍惚还是在裘安城宅院,天光晴好,她踮脚在树下摘花。适逢燕故一出门,只是路过,瞥了一眼,不知何故,却又驻足。
当时,也是隔了这么一段青石板路。
万千光华从云端筛入这处庭院。
日照太盛,甚至刺眼。燕故一仓促低睫,顿了一顿,抬起眼。
付书玉走近,站定,徐徐福礼,“大人。”
鬓边流苏随她俯身招摇,不是他从前见过的任何一支。珍珠宝石嵌进乌发,瑰丽无双,似是华台宫殿琉璃玉,遥远冰冷。
几日不见,燕故一看着她,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作为混沌时局的少数得利者之一,付书玉近几日在朝中,不可不谓之炙手可热。
先是氏族除名的贵女,一朝被摄政王点入华台宫,奉职吏部。再是一介女身站了掌事大太监的位置,登进昭清殿听朝。
虽则女官无正经职称,却实属是大朔立朝至今开天辟地第一遭。以大司徒为首的付氏门庭已见寥落之势,唯独她乘上东风。
非议侧目无数。
眼前钗裙软无骨,燕故一知道,全是她的伪装。
她用这伪装周旋于利来利往之间,一经得手,便割舍得毫无留恋。
留恋。
燕故一如今,格外憎恶这两个字。
他问:“你来做什么?”
付书玉答道:“摄政王有令,命我巡查刑狱。”
原来如此,他还以为是……
狠狠掐断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想法,燕故一提步要走,面色冷漠,“既如此,不打扰。”
“大人。”付书玉侧身,往他面前挡了一步,纤纤身量挡不住路,却拦住了燕故一,“陈州罪证遭毁,我曾与大人同往陈州,或可为大人做证。”
燕故一目光微侧,“涉及封地私隐,与我来往,她能容你?”
付书玉在他审视下微笑,道:“社稷为重。”
燕故一也笑:“如此说来,倒是燕某气量不足,以小人之心揣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