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清皱眉,但随即目光平静,应了,“那你稍等。”
见沈长清答应,颜华池这才松开手指,又像是眷念,又像是挽留那样手掌轻拢,虚虚抓了沈长清的袖,没来得及留住什么,那有点粗的布料就从他指尖溜走了。
沈长清轻敲棺木,唤醒那个仿佛熟睡了的老人,“骗自己的次数多了,等有一天你真的相信了,那些被篡改的真相该怎么办呢?”
“婆婆,不要再装睡了,恶人仍然逍遥法外,山上的胡子过着快活日子,婆婆却在这里大梦春秋,真的能甘心吗?”
屠婆婆的眼睛骤然睁开,定定看着沈长清,有些出神。
良久,她苦笑,“娃娃,你就不能骗骗我老婆子,哄哄我老婆子,就算圆老婆子的梦了吗?”
这一场戏做了十六年,唯独缺少一个主角,屠婆婆缓缓伸手,想要摸沈长清的脸,“我儿若能活到成年,是不是会跟你一样俊朗?”
“是”,沈长清一一回答,“已经骗过了,唱戏的角都退到了幕后,搭台的木桩已被拔走,婆婆该出戏了。”
屠婆婆眼尾又划过一滴泪水,“老婆子这么浑浑噩噩着……好没意思。”
“好没意思——”
沈长清俯身低头,让老人够他面颊的时候容易点,他任由老人满是茧子的掌心在他脸上摩挲,温温和和道,“那婆婆想走了吗?”
“想走了,就说一声,我送婆婆。”
颜华池眸光微暗,上前一步,握住老人的手,不动声色把它从沈长清脸上挪开,他的笑容滴水不漏,他的手紧握着老人的手,“别听他的,我来送。”
屠婆婆面露难色,好像还有什么心愿。
“娃娃…老婆子最后还有个问题,你能不能……”
屠婆婆垂了眼睑,“你能不能告诉我日和青究竟怎么写……”
“有一天我从河边捣衣回来,听见夫子在给男娃儿们讲课。
“夫子教孩子们写晴字,他说山青了,春天来了,日子就有了盼头,大雪天过去了,天就该晴了,再苦再难也就过去了,往后只会越来越温暖。
“他说,孩子们呀,你们要好好记住,晴这个字就是春天的太阳照得山青青,于是人们就知道这是一年四季里最适合播种希望的日子。
“这些话我记了很多年,可我老婆子不识字,一直都觉得很遗憾……”
沈长清点点头,还没动作,颜华池已经操控阴水在空气中勾勒出这两字。
等屠婆婆点点头表示会了,他便迫不及待地把手按在了屠婆婆头顶。
——没反应。
沈长清叹了一声,走过去握住徒弟的手,“要这样——”
颜华池如今是肉体凡胎,看不见他身上有东西在消散,他看着好像是在教徒弟渡人轮回的法子,实际却还是自己悄悄送走了人。
从他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化作了一只浑身透着白光的大山猫,大山猫驮着屠婆婆的魂魄远去了,但颜华池能看到的,只有屠婆婆碎成光影的样子。
那些碎裂的光片,其实是沈长清的灵魂。
颜华池看不见山猫,山猫的速度肉眼不可捕捉,屠婆婆一瞬间就消失了,他就把那些徐徐飘落的碎片当成了屠婆婆。
那山猫是沈长清的魂,碎片也是沈长清的魂,山猫送完了人会回来,碎片没了是真没了。
渡人轮回的代价,是他永不入轮回。
厉鬼越强大,他丢失的碎片就越多。
沈长清又觉得累了,他手里的菩提崩碎了一颗,他就把粉末偷偷藏在手心里,小心翼翼不敢叫颜华池发现。
“你做得很好”,他这样夸着徒弟,“才第一次就成功了,比为师当年强。”
“走吧,去把那几个剩下的屠家村人也送走。”
渡人从来不需要身体接触,那只是他给那些不安灵魂的慰藉。
——仙人抚顶,是给那些苦难灵魂的祝福。
——来生愿你能活得轻松一点,别再这么苦。
沈长清慢吞吞地跟着徒弟走在村道上,而在他身后,星星点点的碎魂像洁白的月华那样遗落人间,铺了好长好长一条路。
第32章 刘阳之冤
沈长清面色淡然, 神情里没有什么悲喜,手中青白的粉末一点点散在了风里,他将菩提从手上摘下来, 收在怀中。
最后一位村民被送走之后, 鬼蜮破除, 终于显现出庐山真面目来。
他们仍在牛驼山脚下, 只不过这里并没有什么村庄,只有一块光秃秃的坟地。
这许是路过者的怜悯, 又或者是胡子想要逃脱良心的谴责。
谁立的这些碑已经无人知晓, 木碑上大多没有刻字, 沈长清目光落在原先的麦地处,那里的木碑被人换个更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