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戎坐在主位上,手肘支膝,单手持杯,面色一派的不露悲喜,目光深邃,好似认真地看着堂中献舞的军妓。闻听此言嘴角微动,道:“监军过谦了,如此精准地预判敌军逃走的路线,当地折冲府的本府士兵也未必能做到。本将也很好奇,今日酒酣意满,监军不妨说出来,也给我副将长长见识。”
奉江也不再推脱,拱了拱手,平淡道:“此计平凡。敌军若是想逃,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是封州的偏门,其二是山路。最开始围城之时——也就是前三天,一直都是严防死守。之后我与骆先锋商议,做了个诱敌之计,有意撤掉了一些兵士,为防敌军起疑,将正门的士兵也撤掉了一些。”
“敌军一直勘探我军情况,必然有所知觉,怀疑其中有诈。偏门位处我魏内境,而戎人这次就是从山路潜入的——我整理我未到任之时的文书时,发现他们夜袭掖洲军府放火烧仓那次也是行的山路,因此判断他们必然倾向山路,且认为有胜算。于是奉某就与骆先锋商议,只教守偏门的将士着铠甲,守山路的穿玄衣。他们每夜刺探军情,可见铠甲反光,因此误以为山路守兵空缺。骆先锋又放出强行攻城的消息,戎人狗急跳墙,这才落了圈套。”
展连豪与展戎对视一眼,击掌,假意吹捧道:“监军妙计。”
展戎也跟着轻轻击了几下掌,面上有几分笑意,又似嘲讽又似意有所指地说:“此计乃兵家策略,不过这么几天就能惹敌军上钩,监军还当真是……运气好啊。”
奉江镇然自若地看向将军,露出一个不上升到颧骨的笑容,二人眸光遥遥相对,可谓笑里藏刀,针尖麦芒,各自思量,不可言说。
二人皆是不动声色,举樽示意,两相饮罢。
展戎道:“封州乃我军后方,监军这次功不可没,不知监军喜悦什么珍玩奇秀,本将也可寻来,聊作感谢。”
“将军多礼了,此乃奉某分内之事,不敢邀功求赏。”奉江道,“不过还当真有一事要与将军商议。文书工作繁杂,奉某分身乏力,若将军能派一人做助手,便大喜不过了。奉某不敢叨扰职官,但有闲人,是个认字心细的即可。”
奉江话罢,抬头看向展戎,正对上那双眸色锐利深沉的眼睛。奉江悍然无畏,面色平淡,目光相对,其中许多意味,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这一句话深意多多,将军与朝廷本来藏在水面下的东西,此时已然泾渭分明。
奉江是在要从君,却绝非仅此而已,言下之意,已把展戎拱到了一座悬崖之上。奉江知道以展戎的才智,已猜到了封州破围的隐情,这是交换,奉江放弃了一部分的监督权,在用部分的监军权力来换从君自由。而展戎一旦同意,这就不止是奉江的让权,也是展戎的放权。
二人眸中皆是算计颇深,虽只是须臾片刻,脑中思量却已转了两回,而后展戎坐直身体,释然一笑,眉目之间无比倨傲张狂,道:“监军职衔仅次本将,何须自轻。”
话罢高声:“判官何在?”雨兮団兑
堂中宴乐寂静,展连豪下首第二位文官模样的男人起身叉手道:“陈礼在。”
“监军军务繁多,日后你便随监军处理部分文书,可有异议?”
判官道:“陈礼听令。”
奉江微怔,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不知是喜是忧,也起身沉声道:“谢将军。”
次日,捷报频传,前线军一举破数城,战线与连海关愈发接近。
连海关之内,就是戎人心腹之地,连海关是最后一道防线,但破连海,一日可达王城。
连海关一战,展戎势必要亲临战场,隔日,除却部分军队留下把守瀚城,全军起营,经三日,驻扎于前线军十里外,此时,城池尽破,唯余连海关,最后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敌方的那员主将,亦将披挂上阵,与展戎一战。
展戎出征当日,小公子如往日般为他披甲穿靴,整理妥当后,跪在地上,双手奉上兜鍪。
将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姿态恭顺的小公子,他身披重甲,已带了一身的血腥气。此时神情冷峻,眸中全无一丝温意,平声问道:“封州解围,监军是首功,你可知他朝本将讨要什么?”
从君忆起奉江那日那句“等着我”,心头一凛,呼吸霎时一窒,不知是因畏惧将军还是其他,停顿须臾,才道:“从君不知。”
展戎拿起兜鍪,从君手上一轻,心头也好似一轻。将军戴好兜鍪,淡漠地说:“人有软肋,如兽袒颈腹。隐忍之人,也不过如此。封州之战,宴从君,你该猜到他做了什么。”
小公子听得这声,身子骤然绷紧,展戎面色无波地说:“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有立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