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骁所在的牢房与三幢主一东一西,贾昌人到那里的时候,公冶骁正艰难地翻了个身。
他被三幢主打出的鼻青脸肿还没消淤,方才又不敌落了下风,眼下身心皮肉哪哪儿都不舒坦。公冶骁赫然看见贾昌,还想背过去,只是转身的瞬间牵扯伤处,又疼得他忍不住呻/吟。
“你来看我笑话?”
片刻之后,公冶骁总算甩出一句。
即便此刻贾昌绷着一张脸,摆出一副十分心疼的模样,也会被公冶骁说心怀不轨,贾昌索性大大方方笑给他看,“我能看你什么笑话?”
公冶骁见他还真笑了,怒气不打一处来,“自然是看我登高跌重!我出身世家,虽是偏房庶子,到底高你一介低阶寒门不少,其实你心里一直不服气吧?”既提了往日恩仇,公冶骁心中自然有本账簿,要将陈芝麻烂谷子细细摊开,“记得刚入伍那时,你凡事削尖了脑袋往前冲,可那又怎样?提拔的时候上头从来注意不到你,这个位子是你摸爬滚打多年,险些丢了一条命挣来的,比起你,我就像个纨绔子弟,不过仰仗家里恩荫得了个肥差!”
大内左右卫领天子俸禄,吃的也是皇粮,加上少不了受宫人打点孝敬,有几分里子,面上也风光。这对于世家出身的公冶骁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对于贾昌而言,已经是个不错的去处了。
贾昌背靠木栅栏坐下,有一瞬间十分不想再看这些人的脸色,他才在三幢主那里受过窝囊气,公冶骁的话实则正说到他心里。多少年来,别人嬉笑玩闹,贾昌勤学苦练,在阴暗的黑夜摸爬滚打究竟有多辛苦,只有贾昌自己明白。
可别人都不明白,那些恭维的背后只有鄙夷,只有嫉妒。
官场虚伪,贾昌从善如流,他戴上伪善的面具,实则痛恨自己的出身,别人轻描淡写的一步路,换了贾昌便要走五年十年,凭什么?就凭他的出身不够好,就凭他祖上有过因而连坐后代?
“寒庶有别,朱竹有别,世家之间也有高下之分,”可贾昌一开口,那副面具就还牢牢戴着,谁叫他已经习惯这般面对同僚,面对上峰,乃至面对他自己,“可真要这么比过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公冶骁一愣,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七年前贾昌背着自己一步一挪下了山,明明贾昌自己也身受重伤,白鹘的利爪从他大腿根拉到膝盖,那里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如今七年过去,触目惊心的伤疤依旧在,每逢阴雨天还时常发作。
“你来做什么?”
公冶骁难得软了心肠。
“此事惊动朝廷,如今想要安安稳稳回京已几乎不可能——”贾昌转过来,透过木栅栏看向阴影下的公冶骁,“景曜,你怕死吗?”
公冶骁轻哼,“你不知道我贪生怕死么?”他虽然不大聪明,也听出贾昌的法子可能会让自己吃苦,原先在铎州两人身处一地,凡事都有贾昌出主意,可自从来到这里,庾愔板着一张臭脸,只会同自己作对,每每思及此处,公冶骁总会感怀贾昌还在自己身边的往昔。
他语调一转,“你有什么法子?”
两人共事多年早有默契,此话当然不止在问冶场斗殴一事,如今他二人休戚与共,真要置他们于死地的是护军大人李令驰——
贾昌救他是势在必行。
“护军要杀咱们,无非是因为当年那件事,咱们脑袋搬家,老任他们仨一样留不住,”贾昌眸子一暗,“可此事于咱们见不得人,于护军一样是见不得人。难道护军就不怕咱们揭发当年事,扣他一个诬杀忠良的帽子?”
“你的意思?”公冶骁心神激荡,官大一级尚且压死人,世家门阀之间也有高低,大梁朝堂从来都是李谢二人说了算,作为下属,作为低人一等的普通士族,公冶骁何时敢反抗护军的意思?
贾昌轻描淡写一句话,在公冶骁看来,无异于是要自己反上天去。
这叫他怎么敢?
“你,你让我想想!”公冶骁摆摆手,强撑着坐了起来,高大的身躯此刻缩成一团,就躲在幽暗的角落里。
“景曜,”贾昌仍是一副语重心长,可在公冶骁看不见的背后,贾昌也捏着一把汗,他要公冶骁写下罪状指认李令驰,待状书写就,死亡就是公冶骁最好的归途,他捏着木栅栏的指尖泛白,言辞殷切,“我不逼你,只是此事不能拖太久,如今柳大人的身后就是当今主上,这些年主上韬光养晦,令李谢重新形成对峙,李氏未必会永远猖狂下去——你且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