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等两人踏入铎州北城门的时候,夕阳西下,眼见即将迎来一片黑幕。
隐约可见的主街上,入目是一片血色染就的破壁颓垣。老弱妇孺幕天席地瘫坐在地上,抱着满头满脸的血污哭天嚎地。民巷两侧,屋檐紧挨着屋檐,地裂之下鲜有幸免,逃出来的百姓之中,有人詈骂上苍无眼,有人祈求上苍息怒,还有露着胳膊肘和裤/裆的幼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冻出一块触目惊心的通红。
赫连诚咬紧后槽牙,大步流星将那孩子抱起来,师戎郡的余震是在破晓时分,那铎州地震距此刻怎么着也已经过去整整一日,他不清楚皇城根下官员的办事效率,吩咐刘弦,“你速去地震局!”
刘弦不放心,“大人您呢!”
“我去谢宅!”说着赫连诚将幼童交给就近受轻伤的百姓,匆忙往谢宅方向飞奔而去。
过来的一路上都是这般惨状,赫连诚绕过一条岔口的时候,整排民居轰然倒塌,混乱的天外,唯独这一角安静得出奇,也不知其中有几人能得幸免。他越看越慌,越想越乱,直至不知不觉,赶到谢府外的次街上——
两人相距甚远,于人群之中相视一笑,赫连诚游离天外的三魂七魄终于重归原位,那正是谢家四小公子,他心心念念的谢元贞。
“尊长慢些。”谢元贞并没有立即向赫连诚奔去,转而扶起就近的一位老者去空旷处。赫连诚亦是如此,推开瘫倒街边的圆柱,抱出一个半大孩童。
两人见到彼此反而慢下脚步,救一人近一寸,近一寸喜一分。
一步一脚印,他们在努力向彼此靠近。
直到面前再也没有需要救援的人,谢元贞终于心无旁骛地来到赫连诚跟前。
“小心!”赫连诚眼疾手快,拦腰抱住谢元贞,才发现他眼底乌青,脸色更是苍白。
“无碍,”谢元贞忙了一日一夜,脚下打晃,借着赫连诚的力道才站稳,“你怎么——”
谢元贞话音未落,只觉刹那天旋地转,下一刻,一双强有力的臂膀囚禁了自己。夜幕彻底降临,白日里灵敏的感官终于罢工,触觉与听觉在此刻放大至无以复加。赫连诚紧紧抱住他,失而复得与劫后余生同样令他感到无比恐惧,他难以克制地跟着对方的心跳剧烈颤动,“你为什么要救他们?”
谢元贞一时懵然,“什么?”
“为什么,”赫连诚闻着彼此汗泥交加的复杂味道,他尤嫌不够,猛地埋进谢元贞肩窝,又贪婪地豪吸一口,焦躁尽散,噩梦方醒,“六年前的冬至夜,你为何不顾一切,要救那些黎民百姓?”
方才见到谢元贞的一刹那,赫连诚还以为时光倒转,一切重归六年前的冬至雪夜。彼时他的季欢便是如此,一方精兵悍将,一方手无缚鸡之力,实力相差如此悬殊,即便自己年尚不过弱冠且深受重伤,他的季欢也从未想过弃洛都百姓于不顾。
当年赫连诚拖着一群流民一路南下,他们顾此失彼,被五部先锋打得落花流水,紧接着又踏入五部骑兵埋伏下的洛都城东,赫连诚几番难以为继,几乎苦撑不下去。
城门口的无边落幕之下,赫连诚欲弃流民于不顾的念头最浓。
他问谢元贞,实则也在反观自己。一如那时他躲在幽暗的城门背后,睁眼看着奋力杀敌的谢元贞,好似在看一面明亮的镜子,照出他将要畸变的原形,短兵相接的铿锵又似擂鼓,分毫不差地击打在他的心头。
赫连诚身上同时流着五部与梁人的血脉,他拔剑茫然,他的同胞是至死方休的仇敌,他不知道该救谁,不知道该帮谁——
他又究竟是谁?
赫连诚带着大漠的野心翻越九原塞,月后赐他与中原人一般无二的面孔。他时常想,若是当年没有谢元贞,他会不会就此弃了这些流民,会不会置受困城东的百姓于不顾,会不会从此走上另一条不归路?
知来之不可望,悔去而莫追①,这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如今的赫连诚并不后悔,唯一略有后悔的,是他一度觉得自己粗俗浅薄,以为当年对谢元贞一见倾心,不过是因着这俱惊为天人的皮囊,却不想——
原来答案从来近在眼前。
“时过境迁,你怎的还挂在心上?”谢元贞这才明白他所问为何,当年不齿赫连府君行径的柳小郎君更弦易辙,摇身一变成了妖言惑众的马屁精,“救一人与救万人自是截然不同,彼时你自己也有亲兵,那些人皆与你死生相随,那是浴血奋战的袍泽之情,是过命的交情。贸然以一换一的事纵使换了我,也要三思而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