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悠悠念着《法华经》。她年已五十有余,穿着暗蓝绸衫,深青长裙,面上带着笑意,颇为慈蔼。她注意到,长子有些神思不属:“怎么了?”
王维双眉微凝,想的却是那年在汉中的事:那日阿妍回邸店甚晚,与他在邸店后园的小径上相遇。他问她去了哪里,她只说贪看沔水风涛,便误了回家时辰。可他自幼清心礼佛,又习练琵琶,五感敏于常人,与她擦肩而过时,分明嗅得她身上隐隐有丝水气,低头看时,见她鞋袜也更换过了,而她当晚又发起烧来。他虽感异常,却未多想,只道她一个小女郎家也该有些小秘密,直到今日听讲,那个出自李适之本人之口的故事,明明白白点出了“观音菩萨”救李适之的时日——正是他们在汉中的时候!
他笑道:“儿子只是在想,这观世音菩萨,儿子似乎识得。”他语调清平,仿佛只是在说不相干的事。崔氏本拟笑骂“你胡吣些什么”,然而她瞟了一眼长子微攒的眉心,便没有出声。
王维重新开始做官了。又一次过上了这种早起入朝视事、中午在官署吃完饭回家的日子,他并没觉得不适,但预料之中的那种欣喜,也没有持续多久。
这天的清晨,许多臣子照例聚集在皇城门口,等待门开。有的人还未用过朝食,于是急急吃着怀中揣来的蒸饼,不免又被人取笑道:“仔细如武后时的张衡一般,遭御史弹劾!”
——武则天时期有个叫张衡的官员,位至四品,将加一阶成为三品,却因见到路旁蒸饼新熟,买了一只在马上吃,而被御史弹劾,最终武后决定不允他升官。
众人一时大笑。吃蒸饼的人则面红耳赤,反驳道:“圣人英明睿智,岂是武后可比?”
在这一阵阵笑声中,王维见到河南尹李适之负手立在门旁,身上绣着如意纹的圆领紫袍熨得平整之极。他身量高大,兼且肩宽胸挺,这身紫袍穿在他身上,正是气势沉雄,腰间束的玉带在温煦朝阳下闪着淡淡光泽,衬得他于威武之外多了几分清润。王维见了他如此人物,也不觉暗自赞叹。在他面前,自己这身低阶官员的青袍,确乎显得寒微。
李适之留意到王维的视线,向他微一点头。王维彷徨片刻,走了过去,拱手为礼,笑道:“下官是中书省新任的右拾遗,姓王名维,字摩诘。”
“原来是太原王摩诘!”李适之官位虽高,平素却没有多少自矜的气息,笑得很爽朗,“君之才名,我亦有所耳闻。”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王维道:“下官昨日随母亲听讲变,听说了李尹为观世音菩萨所救的事,实在感人。只是下官有一事不解……”李适之听他说起变文之事,又笑了:“王拾遗只管说。”
“下官只是不解,李尹何以得知那女郎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呢?莫非当时空中别有异象,譬如祥云梵唱不成?还是菩萨亲开金口,告知李尹的?”王维笑着问道。
李适之道:“实不相瞒,自我将那故事送到洛阳寺庙中传唱以来,王拾遗是第十八个有此一问的人了。”王维赧然道:“下官愚钝。”李适之忙摆手道:“非也,非也!便是再多的人问我,我也甘之如饴。实话说与王拾遗罢:我并不知那是否观音菩萨。我托洛阳寺院传唱此事,全为寻那女郎。若我寻不到她,我才只当她是匆匆一现的观音。”
王维犹豫数息,才道:“若李尹……寻到了那女郎,该当如何?”
“她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李适之苦笑了起来,“我何敢如何?自然是看她想要如何了。”
王维一惊,抬眸望着他。然而这时端门徐徐打开,众人纷纷涌入皇城,二人的谈话也被打断。
这半日过得极快。中午时分,各个官署中的众人例行共用了午饭,才逐渐结束视事,从皇城遍植槐树的大道上鱼贯而出。王维从中书省快步走过宣政殿与含元殿,只觉阳光炽烈,照得他略略恍惚,险些与正从门下省出来的裴耀卿撞个满怀。
裴耀卿见他神色匆匆,问道:“王十三郎来我这里,可是中书省有什么公务要交与我们?”王维这才猛省,歉然道:“不,下官……下官是有私事寻裴公。”裴耀卿见他踌躇,便转身折返,将他让进自己视事的公房。
门下省的结构与中书省相似,都是十二间公房两两相对,裴耀卿作为门下省长官,所在的自是位置最好的一间。王维在门口脱了靴子,踏入公房,只见房中一派廓落,并无多余陈设,只中间一扇屏风,案角一枚香兽。地上分两列摆着十余个锦垫,自是门下省众官员会集议事时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