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只有你不怕罢。”我想翻白眼。
“是,我不怕。”他说,“荼蘼谢后,就快到赏荷的时节了,慈恩寺南池的荷花最美。再往后,南山有桂花,秦岭有枫叶,整个关中的天空都那么高广。入了冬,风烟俱净,举头一望,就能看见终南山的积雪……四时流转,每一刻都有好处,何必怕呢?”
“你说的都是长安城的景色。可是在我看来,久困一城,每年对着同样的四时之景,眼里见的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心里却明白岁岁年年人不同,这难道不令人生愁,不令人畏惧春光老去?”
“也是。那你想去哪里?”
“这世间,除了南山的桂花,秦岭的枫叶,还有武州山的石窟,剑南的山水,扬州的风月,黔中的密林,衡州的大雁,听凉州的埙,酒泉的马鸣和风啸,喝河东的酒,彭蠡湖的水……还有飒末建的金桃,史国的神祠,梵衍那国王城的立佛像,我想吃也想看……我哪里都想去,什么都想见识。”
意识流泻,像是院落里的溶溶月光,我所向往的那些图景,也化作没什么逻辑的话语,从喉咙里溢出来,然后没有方向地流入带着木兰香味的空气里。
“你想去的地方很多。”他评价道。
当然很多。那些都是大唐的风景,处于全盛时代的丝路上的风景。你不知道,在我生活的年代,有多少人渴望亲眼见到那些风景。而我呢,我也不想将它们轻易放过。你是个唐人,你怎么可能明白?怎么能懂我跨越千年、跋涉光阴的欣喜艰辛?
“我也想看剑南的山水。”没来由地,他抛出这么句。
“邀子偕游。”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去听千里蜀江声。”这是第三句。
蜀?那个含溪怀谷、岗峦糺纷,流汉汤汤、天回云昏的地儿……
她看不到了。
我慢慢地笑了:“还有谁?”
崔颢从廊后绕出:“王少伯兄博雅闻名,因奉谕使蜀搜访图书,以校雠典籍,正好也去——还有我只怕也能去。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和里行巡视诸道,也是份内之事,我求一求副台主,只怕也能将我派到剑南。”
我这表兄,素来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他一出现,回廊中的气氛就似乎骤然一松。我倚在栏杆上,点点头:“好,就去听千里蜀江声罢。”
“听说剑南的美人极多,说不定你阿兄到了剑南,娶了一个女郎回家,便忘了你这个阿妹。”
换一个人说这话,我只会嘲笑他幼稚。但是王维偏有本事,将这话说得特别欠揍,甚或拉长了“阿妹”二字。我气得一时忘形,抬手想打人,却不料他一探手,自崔颢袖中抽出一支玉笛,不疾不徐地横在我面前。他这一横看似毫无威慑力可言,但如果我的手还保持着原姿势去揍他的话,我便会将手肘处的“麻筋”送到他玉笛管口之上。
“王十三兄,不得欺侮我阿妹!”崔颢瞪他。
“明明是你阿妹欺我。”王维若无其事地收手,“阿妍越来越凶恶了,一点也不像小时候的样子。”
崔颢哼了一声:“阿妍,以后不许和阿琤一起玩了。”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
我打断这没有营养的对话:“出游时,我还是作男装打扮罢。”毕竟女子出行多有不便。
[1]从玉真公主为姐姐金仙公主写的墓志可见,玉真的欧体字功力甚深。
第12章 玉树宫南五丈原
如酥小雨浇得地面薄薄一层尽是春泥,马蹄踩入泥中又复抬起。
我着一身深青胡服,衣袖裤脚尽皆扎紧,随王维在光福坊的一处空地上习练骑马。崔颢匆匆跑来,手中拿着一叠公文模样的纸:“万年县已将‘过所’批下。”
王维挑眉:“很快。”举步便向崔颢迎去。
“你,你休走!”我惊慌不敢移动,用力夹紧了身下母马。王维听而不闻。
一个小孩儿趁隙跑来,举起手中树枝,嬉笑着在母马臀上狠狠抽了一记——“住手!!”我大叫,勒紧了母马。母马性本温顺,但我勒得太过用力,母马仰头,走了几步,这时我一直夹紧马腹的双腿终于力竭,双腿一松,我直接从马背上倒摔了下来。
这便是我何以要穿深青衣裳了。这些天一直在习练骑马,摔得满身伤痕,为防弄脏衣裳,只得穿深色。
然而身后的触感却并非泥地的坚硬泥泞。我撞进了一个有淡淡沉水香气的温暖怀抱之中,只踉跄两步,便站稳了。崔颢将我放开,气道:“王十三兄,下雨了为何还要习练?”
王维将文书递给我:“阿妍说想做男子,我便教她知道,要做男子,就得先学会受伤和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