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是石国人,是么?”使团中的一位使者突然开口,声音温和,语意却是咄咄逼人,“我们的国家治下有近三千万的臣民,西到遏烂达鲁思,东到突骑施和印度。康国和你们石国,都已经臣属于我们的王朝。那么,你身为康国人,是该为唐国朝廷做事,遵守唐国的规矩,还是遵守大食的规矩呢?”[1]
来自石国的石明达和祖籍康国的康九娘同时变了脸色。饶是粟特胡人一贯长袖善舞,圆滑机敏,对待这种直接打脸的话也难以保持心平气和。而我呢,一时也不知说什么:阿拉伯帝国现在由倭马亚家族——“白衣大食”——统治,处于对外扩张的高峰期,他们确实有平视大唐的资本,至于石国和康国这些中亚小国,他们也的确可以藐视。呼罗珊总督屈底波率领大食军队攻陷康国,不过就是十几年前的事。
脚尖不着痕迹地在氍毹上蹭了蹭,我吸了口气,慢慢用我不甚精熟的粟特语道:“你们经玉门关,到凉州,再到长安,一路上所见的风物如何?你们也见到了我们京城的景象,也曾列席皇宫的宴会。我们国家民众的生活,京城的气象,皇宫的奢华,并不输于这世上的任何国度罢?”
使者们没说话,只是审视着我。我继续道:“波斯有诗歌和琉璃,有华丽的织毯,大食有宝石和黄金,有动听的乐曲和精纯的蔷薇水,而大唐呢,有丝绸,也有歌诗,有稻米,有最好的人才。因为唐人过得不错,所以想知道天下还有哪些地方,那些地方的百姓生计如何,那些地方有怎样的山水和景致,有哪些鸟兽,哪些土物。譬如,我们大唐的岭南,有个叫容州的小州,那里的人,喜欢吃水牛的肉,又把牛胃中半烂的草做成齑,混着盐和姜来吃,这样的事,长安的人很爱听。我们问你们家乡的事,也是一样的意思,未必就是想要扩张疆土。你们的国王派人来到这里,不也是为了让大唐和大食了解彼此的事情吗?”
“但是,”那个说话很不客气的使者道,“你如何使我们相信,你们只是想知道我们的山川和风俗呢?”
我很想翻白眼,心里道:我是个世界史爱好者,你们的地理和风俗我读过很多很多,只是我的知识都是从后世的书里学来的,很多国家、城市、山川的名字都和如今八世纪的叫法不一样,我自己也对不上号,不然我大可不必求着你们说,直接把读过的内容告诉典客署就行了。
“你们来的时候,可曾经过梵衍那国的都城?即使你们没有走那条路,你们想必也听说过,梵衍那国都城的东北方向,有两尊立佛的石像——两尊很高很高的石像?”我问道。
使者们皆是一愣,意外道:“往来波斯、印度、大唐的商队,路上常常经过梵衍那国。你连那两尊石像也听过?”
我当然听过。巴米扬大佛高数十米,是世上最大的立佛像——在它们被炸毁之前。
“我们国家一位叫玄奘的僧人曾经到过那里。他说,梵衍那国的王城有十余间寺庙,千余名僧人,那两尊佛像高一百四五十尺,由黄金和宝石装饰,灿烂无比。我没有见过,想不出那该是什么样的宏伟气象。长安与梵衍那相距万里,路途艰辛,住在长安的唐人们,也大概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那两尊佛像。”说到这里,我的嗓音也有些微不可见的哽咽。玄奘亲见过的巴米扬大佛,毁于2001年3月。它们承受了十几个世纪的风雨,却毁于塔利班的炸药。像我这样成长于21世纪的人,注定不能亲眼看到它们了。从这个角度看,现代人虽然活在交通便利的年代,却甚至不比唐人更幸运。我咽下这种无人能够理解的情绪,抬起头笑了笑:“所以,请给我们讲一讲你们长途跋涉的见闻罢,讲一讲那两尊佛像上装饰的珠宝,拂剌河的汛期,讲一讲……那些我们去不了的地方。”
许久,使团首领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初时更真诚的笑容,话里带着些打趣的意思:“在我们的国家,女子是不能像你这般露出脸庞的。”
“从前我们也是这样。不到一百年前,女人出门时还要戴上幂䍠,幂䍠很长,能将全身都罩住。后来因为幂䍠实在不便,才换成了面纱更短的帷帽,如今的女人们也经常戴帷帽,尤其是出身高贵的女人。”我笑了,“我嘛,出身并不高贵。”
“出身不高,才会被派来跟我们打交道,是吗?”另一个使者笑了起来,“梵衍那国的佛像,我没有留意,因为那不是我们的神。不过,来的路上,我最喜欢的,是一个叫做‘千泉’的地方。那个地方在怛罗斯和白水城之间,不高的山上涌出一千眼泉水,泉水又最终汇成一条河水,向东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