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若有所悟,点点头,打开了案上的宝钿匣子,递到我面前。
我低眸看时,不由倒吸一口气。匣中盛的是一条水精项链,大约总有百来颗水精珠子,串在米白色丝线上。我拿起项链,只见垂坠的一端另有数颗被统称为“瑟瑟”的绿松石与青金石,嵌在金扣上,水晶明洁剔透,瑟瑟流光溢彩。“这珠串是我麾下将领所献,尚可入目,难得的是水精珠尺寸俱皆相仿。你且收着玩罢。”安禄山笑道。
我抬头看着他的笑容,悄悄在几案底下擦了擦手心的汗:“此物珍贵,非我所能消受。你送给段氏阿嫂倒也罢了。否则,若是教她知道你送我如此宝物,她怕又要生气。你可忘了当年她以为我与你……的事么?”强自扬起嘴角,露出笑意。
安禄山也忍不住笑了,显然想起了当年那件我被当成第三者的趣事。他摆摆手:“我自有别的送她。怎地只有一碗茶?你不吃么?”目光落在几案上。
“我近来夜里多梦频醒,王郎说我不宜吃茶饮酒。你趁热吃罢,否则茶汤精华随气而竭,便无甚味道了。”
安禄山点头,拿起茶盏,凑到口边。我心跳瞬间加剧,胸中如冰火相煎,背后则有阵阵寒意升起,嘴唇翕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觉舌间苦涩无比。他闻着茶汤的香味,双眸微闭,形容陶醉:“你我相识,倒也有十五年了。我记得那年你在幽州酒肆中与众多军士斗酒,我在旁观看,只觉这女郎容貌美丽,举动却豪气干云,当真少见。”
他突然开始细数革命家史,我听了,心头滋味复杂:“当日若非你出面转圜,我纵然千杯不醉,只怕也要喝得撑破胃肠。”
“后来李台主在我与我那段氏娘子面前带走了你,我心中慌乱得很,只怕他以为我对你有甚非分之想。”安禄山笑了,话中倒有几分感伤,“若是他尚且在世……”
那已是开元年间的事了,遥远得好像上个世纪。
开元和天宝两个时代是不一样的。前者进取而蓬勃,后者自满而靡丽。
李适之爽朗自信的笑意、意气风发的身姿如在目前,他分明是能在痛饮一斗酒后仍然丝毫不乱,处理公务效率极高的潇洒人物,却落得被贬南方、自杀身死的惨痛下场。他批阅公文、落笔如风的场景在回忆中化作一片殷红血色,我尽力平稳声音:“他这样的人……我也不知他若活下来,是他的幸事,还是不幸。”
“他若是在世,杨国忠也未必能这般得志。”安禄山顺手将茶碗放回案上,“我听说正月里,李台主的侄儿们终于将他迁葬龙门。”
我默然不语。李适之唯一的儿子当年死于李林甫杖下,所以他的灵柩是草草落葬的,只有在李林甫死后,他的侄儿们才敢迁窆。若是以时人的标准来看,他身后绝嗣,殊为不幸。其实王维也只有一个女儿,但也唯有他这种深晓佛理、通透绝俗的人,才能浑不在意。
安禄山望着窗外的日影,理了理袍角,站了起来:“说了这许久的话,我也该走了。替我向王郎中问一声安否。他在文部为郎中可也有两年了,是不是?”话音似在“王郎中”三个字上咬得稍重。
我跟着起身,却猛然一惊,心脏怦怦直跳,生出极坏的预感。
“说得兴起,竟一口也未尝你亲手烹的茶汤。”他语调若带惋惜,“阿妹——”
我的手在袖中握紧,向后退了一步:“我……”
“你不肯在茶汤里加茱萸和薄荷,是因为这两种草都有解毒之效罢?”他看着我,眼神专注,褐色双眸中的意味像是探究,也像是怜悯。
是的,怜悯。
我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一时室内静寂如死,室外的黄莺、乳燕们也突然哑了。旁边的如梦亦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此事应当与王郎中无涉罢?我没听说过他有什么野心……那么,与谁有关?”
安禄山脸上仍带着一点平淡的笑意,见我不说话,自顾缓缓补充道:“是杨国忠?是哥舒翰?甚或是……太子?或者是奚族人?契丹人?你与我相识多年,待我友善,从未害我。今日之事,想来并非你本意,而是有人指使。”他话中的劝诱之意甚是明显,语气温和。可他到底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平日里言笑晏晏倒也罢了,此时认真起来,带给人的压力直如泰山压顶。
我脑中空白,嘴唇手指一例僵得发麻。
他又道:“你是太仆寺崔郎的从妹,说来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却肯混迹西市,与商贾为伍,更忽然习得诸蕃语。后来你又成了裴相公的养女,又与李台主结下渊源,有胆气游历河西蓟北,到头来却甘心与一个寻常官员厮守……你的来历特异,我当真看不出,你背后的人究竟是谁。但我瞧你好酒疏财,并非会为金帛所动之人。你行今日之事,不是出于义气,便是受人胁迫。若是为了义气……我记得,故去的张丞相待王郎中有拔擢之恩?而张丞相当年曾说我‘貌有反相,不杀必为后患’。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