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安禄山忽地大笑,我一抖,险些惊跳而起。我强令自己镇定下来,转身嗔道:“为何发笑?倒教我吃了一吓。”
安禄山笑道:“我是在想,你这里茶笼、盐台、茶匙、茶杯俱是银器,怎地偏偏茶碾是白釉?”
我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饱汉不知饿汉饥。一套茶碾少说也要三四斤银,王十三郎那点俸钱如何够用?皇帝赐了你宅第,又赐了你那许多金器银器,说什么‘胡眼大,勿令笑我’——难道满大唐的官员都有你的运道?”
安禄山摆摆手:“罢了罢了,我送你一套茶具如何?银茶碾、鎏金茶罗,银盆、银勺、银熏炉……”
我将碾碎的茶末倒进茶罗,轻轻摇动。碧绿的茶末透过屉孔,飘坠在匣底茶罗上。我定定神,笑道:“也不必。王郎他们太原王氏这样的世家,须不同于你我,自有一套规矩。物件不必尽要簇新,有时,数代传留的旧物,因其古旧,反较新置办的物件更合用……”
安禄山沉吟着,发出了一个不知是认同还是鄙薄的鼻音。
如梦抱着贮水的青釉水方回来,笑道:“这可是终南山的泉水。平日里寺中阿师们自家吃用尚且不足,今日竟然剩了一些。”说着帮我鼓起风炉。我亲手将泉水倾入茶釜中,静候茶汤初沸,取过旁边的盐台。
盐台是存放盐和其他调料的容器。其中一格里是白色块状物,微带深色杂质,自是唐代内陆常吃的井盐。目光转向另一格,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黑褐色的胡椒颗粒散落在小格子里,衬着银器,看不出不同颗粒之间颜色有什么区别。我稍稍移开身体,让日光照在盐台上,仍旧看不出。我咬紧了嘴唇,一时难以决断,直到如梦悄声提醒道:“娘子,水沸了。”我恍然一惊,果见釜中气泡细碎,有如鱼目。我忙取了半匙盐,悬于茶釜上方,轻拍手腕内侧,使盐均匀落入釜中。
安禄山笑道:“我自是行伍粗人,不耐烦看这些,却也觉你煮茶实是教人赏心悦目。只说你如此洒盐,便与他人不同。”如梦也在一旁点头。
我怔了怔,意识到这是中学的化学实验课上,实验者持药匙添加药品的标准手势。二十年来,我竟未曾忘却这些一茶一饭般的寻常旧事。
那——我那个从幼年起,就想让大唐免于灾厄的心愿呢?
我抬眸。窗外的春日暖阳透过窗格,照进室内,门外有柔风吹过柳枝的沙沙声,有两三只黄莺娇糯的啼声,还有燕儿大约是从曲江啄了泥回来,慢悠悠地筑巢。
世界又活泼又安静。
我另取一柄银匙,舀起一点水尝了尝,咸淡适中,便打开盐台,舀了一匙胡椒,投入了沸腾的水中。
炉下硬炭缓慢燃烧,发出轻微的爆裂声。釜中水持续受热,不多时,水面边缘气泡如涌泉连珠,这便是煮茶“三沸”中的第二沸了。我看准时机,从沸腾的水中舀出一瓢,倾入旁边的青釉熟盂中。如梦递过在茶罗中筛过的茶末,我手持茶匙,将茶末投入水中心旋涡处。
安禄山饶有兴趣:“为什么又要舀出一瓢水?”
风炉边热气蒸腾,令人没来由地焦躁。我擦了擦额上细汗,笑道:“以你如今之贵,也有许多人邀你品茶罢。怎地你连这也不懂?”
“我是个粗人,爱酒不爱茶。朝中官员又不敢当真与我一个边将深交,以免落得个谋叛之罪。请我吃茶的人,实则不多。”安禄山耸肩笑道,“而况我在东北,不是行军便是练兵,哪有那许多心思细究饮茶之道?”
“不是行军便是练兵么……”我低声重复。想起史籍中那句“禄山精兵,天下莫及”,我猝然转开了话题:“煮茶汤二沸时,所舀的这瓢水,要在水至三沸时再倒回釜中,便是所谓‘止沸育华’。这瓢水则称作‘隽永’。至美者为‘隽永’——隽者,味也,永者,长也。”
他摇了摇头:“我可听不进这些。”
不多时,茶汤已达三沸,水泡如腾波鼓浪,若是再煮,茶汤便老了。我抬起熟盂,将先前取出的水倾入釜中,灭了火,取过一套越窑青釉茶托与茶碗,倒入茶汤,亲手捧到案上。
“这茶汤香气既清且远,果然你亲手所煮与他人不同。”安禄山啧啧称奇,“只是,我在别处吃的茶,都加了葱、姜、枣、茱萸、薄荷等等,你这汤中只有盐与胡椒,可是有什么深意么?”如梦立时捧过放着茱萸、薄荷的盒子。我心念急转,只从盒中取了几枚枣子,示意她放回原处:“那是俗人的吃法。葱姜之属气味浓烈,岂不喧宾夺主,毁了茶汤天然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