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20)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TXT下载

那日回到家后,他令童儿打了三升酒,将自己关在房中,一直喝到了第二天早晨。那是一个春日,他至今还记得,他睁着痛涩的双眼,恰好看到窗前一片杏花徐徐飘落。那片轻粉的杏花堪堪落在长安春雨过后的黄泥上,顿时失却了洁净的娇态。他怔了半晌,起身沐浴,洗去身上的酒气,穿上一件新的襕衫,又去赴岐王府上的宴会。

那日过后,他的心底与眼中,就已经失却了少年之气。

他再不允许自己喝醉。

他早早地成了一个温文持重的男子,活成了一个称职的儿子与长兄。他为弟弟尚未娶妻而焦急,接了许多写墓志的活计,只为给他们积攒聘娶新妇的金帛。

他注定没有李太白那么恣肆的人生。

二十六岁那年,他曾在深沉的暮色里,望着太行山连绵不断的山脉,他曾看见河水在山边悄无声息地流过,看着飞鸟们在落日余晖中抖抖羽毛,飞入那幽暗又广大,隐秘又诱人的山林。

然而,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像它们一样。

就像,他没有资格放纵自己一醉。

可今天、可今天,他只想醉倒在这边关重镇的酒肆里,醉ɹp倒在她曾逸兴遄飞,倾倒众人的所在。

他感到,那个十九岁的少年的魂魄,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体。他十九岁的悲愤,十九岁的凄凉,十九岁的热忱,十九岁的倾慕——尽管他在那时并没有倾慕过任何一个女子——都在一夕之间回来了。

他好悔。他认识她太晚,晚到他已经活成了一个有着无尽的负累的男子。

他一杯一杯地饮着,直到楼头月华渐满,皎皎如练,洒在他的鬓角,仿佛将他的发染成斑白。

注释:1.文中“太行山”一段,取自我从前写的日志《“诗佛”王维的爆发,以及王维凭什么不能爆发》。

第55章 从来绝色知难得

自那日过后,我畏惧李适之迁怒王维,便收拾起了自戕的念头,尽量不再违拗他的心意。他要我随他游乐,我便去;他要抱我,我也不抗拒。演着演着,也便习惯了。长久下来,倒也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能睡觉的时候,我都在睡觉。每天睡到中午,被叫醒,洗漱,吃一点饭,然后继续睡。

张五娘这个颇富英气的女子,终于为一个英气的男子所折服,我乐见其成。他们有时强行拉上我一同出门游赏,我懒得动,但偶尔也乐意做这个电灯泡。过了半年多,他们就走了,所以,我没法与安重璋讨论杀安禄山的事了,而况我现在做什么都没有兴致。于是此事一时搁置。

这一搁置就是近两年。其间我也曾向李适之再次进言,但他和前任节度使张守珪一样,也认为安禄山有将才,不忍轻易贬逐之。

直到开元二十九年,安禄山设法厚赂河北采访使、御史中丞张利贞,张利贞便在皇帝面前盛赞安禄山的才干。八月,皇帝有命,安禄山为营州都督,充平卢军使,两蕃、勃海、黑水四府经略使。如此一来,纵是李适之想动他,也轻易动不得了。

安禄山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初初显露。

九月,天子命李适之还朝,改任他为刑部尚书,他由是成为当朝尚书中最年轻者。得了敕令之后,他向我笑言:“‘尚书’不及‘台主’好听,卿不得唤我‘尚书’,只准唤我‘二郎’。”

不数日,我们动身上路。一旦回到长安,我就得结婚了——在这个时代应该叫“嫁”,但我不喜欢这个字。

渡过黄河时,李适之亲自扶我上船。我隐隐听到岸边有浣女的歌声,随口问道:“她们唱的什么?”他侧耳听了听,也听不真切。他的部曲杨续是技击高手,耳力过人,答道:“她们唱的似是,‘红豆生南国,秋来发故枝。劝君休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的手在李适之的手里一抖。他关怀道:“可是风太大,卿觉得冷了?”将外衣除下来给我。

是啊,我忘记了,王维去年已迁殿中侍御史,冬天被派到岭南,监督岭南选举地方官员的流程。他应是在那里见到了又称“相思子”的红豆,故而写成此诗。

我默然,举步上船。后世的曹寅,曾有“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的沉痛句子。王维的《相思》传唱黄河南北,然而他的心事,又有几人知道呢?而我,而我,大概已经没有去猜度他的心事的资格了——我太软弱了。我没能拒绝另一个男子牵我的手,也没能拒绝他给我披上的外衣。

我仍然厌烦这样的自己,但我得活着。

这一路上,我的耳中始终回荡着浣女的歌声,迷迷茫茫,也不知是如何回到京畿的。唯有马车到了春明门前的一刻,我仿佛才意识到了什么,在宽敞华丽的马车中猝然站起身来。刘禹锡曾有诗云:“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他说,一道城门,将长安城内与城外分割成两个世界。是的,一旦进了这座春明门,我就会成为身旁这个男子的妻子,死后也将与他同穴而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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