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醒了。
醒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夜里,醒在一个了无生息的院子里。
我睁开眼,眼前却漆黑一片,不是属于黑夜的颜色,而是空洞,仿佛被蒙上了一层不透光的布料。
恐慌漫上心头,我伸手去摸脸,眉毛,鼻子,嘴,最后摸到自己睁得极大的眼睛上。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睫毛抖得厉害,指甲刮到眼皮是疼的,眼球好端端躺在眼眶之中,一切都是对的。
唯一不对的是,我看不见了。
这已不知是我第几次心想天道不公了。
起先怒,中间愁,到现在,只是安静地接受。
听人们说,这世上有一类人,叫做苦行僧,他们奉行着以己身分担天下苦的真理,跋山涉水,向苦难而生。
我自嘲地想,也不知我这受的苦,够不够得入他们的教。
老天给了我答案。
他说,还不够。
因此,在我逐渐适应了眼盲的日子后,陈老爷的顽疾复发,举院挪回老宅将养,连带着一直陪着我的春云,也跟他一同离去。
临行前春云来问我是否一道走。
彼时我已开始害怕外出,像冬眠的松鼠,只想躲在能让我感觉到安心的洞穴之中,自然是琢磨着字句婉拒。
有家仆议论我不懂得感恩,是个没心肺的白眼狼,陈老爷因着养我受了诸多非议,我却在他病重之时不愿陪同。
我不在乎他们如何想,只自私地认为,我都看不见了,为何要想着别人。
只两日,他们便收拾齐整,离去了。
说不失落难过,自然是不可能,毕竟自我入府的那日起,陈老爷的用心呵护便一直伴着我。
我时常会想,他为何对我如此好。
接下来的事情,再次回答了我这个疑问。
同年,大少爷行市归来,带回来一个女婢,见我第一面就喊我陈小姐。
我听着这声音熟悉,似是故人,便侧耳想多听她说几句,听得她下一句喊道:“陈小姐,我是翠娥。”
翠娥,翠娥。
我想起来了,她是娘亲身边年纪最小的女婢。
但也就是这一声,我怔立原地,还不及我有多余反应,紧接着一道声音响起。
“陈阿香,我的……好堂妹?”
是大少爷在说话,他不知何时站到了我面前,低沉带着怒火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我甚至能感受到气息扑洒在我额头,带起一连串的战栗。
陈老爷隐瞒了两年的事情,还是被他们知道了。
后果是铺天盖地的凶猛,我被他一下掀倒在地,猝不及防间后脑磕到凳脚,痛得惊呼一声。
惊呼过后,赶紧牢牢闭上了嘴。
我不怪他生气,这一切皆是我该替父受着的,毕竟他的娘,本不该亡。
至此,我都只是觉得难过。
直到二少爷冲过来对着我踹了一脚,喊道:“就是你爹害我未出生的妹妹夭折的!你怎么还敢来我们家!”
我的腿根骨头缝都开始发疼,但不及心头的惊惧。
未出生的妹妹?
我瞬间懂了陈老爷时常看着我的慈爱眼神中,为何会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忧愁。
我曾说,来到陈府是鸠占鹊巢,我一直以为占的是陈夫人的巢,没成想,居然是占了陈老爷三女的巢。
难过到这时,变了质。
我一直认为父亲没错,律例本就该凌驾于一切之上,但此刻,我开始质疑他,质疑这个我一直视为山的父亲。
想法的转变总是悄无声息,我在那一个瞬间,就接受了自己是他们弑母弑妹仇人的女儿。
是以,接下来的一切,都是我该承受的。
我不知后来的几年里,陈老爷是否知道我成了陈府人人得以啐骂一口的瞎子。但我总愿意把事情想得坏一些。
我想他知道,但置之事外。
因为我实在难以承受他对我的好意了。
我搬离了原本南北通透的屋子,挪到北门不见光的小院。
翠娥自然是跟着我一块,她可能本来以为我是在陈府做光鲜亮丽的小姐,却没想到,一来就见证了我的衰败,因此心有怨怼,对我也并不算好,只念着当年娘亲的情分。
尚比陈府家仆好上一些。
日子总要过下去,我眼盲,自然看不见府中家仆的恶毒嘴脸,我心聋,便也听不见他们的声声咒骂。
尽管府中讨生活艰苦,但比起当初在外的半年来讲,其实也能称得上衣食无忧了,只是衣是翻来覆去洗的发黄的旧衣,食是发馊发臭难以下咽的糠咽菜。
我这个人就是很奇怪,日子好一些时会想着不要活,但日子艰难了反而铁了心要活下去。
是倔强吧,憋着一口气的倔强。
又过了一年,我十四,大少爷娶了新妇,府中锣鼓升天的庆祝,我不在受邀之列,只能从翠娥口中听得一些盛景描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