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云见月明(233)

周怀南摇头:“我能老死在这里,就是我最好的结局。”

萧仲文心底轻轻惋惜,但不好强求太多,他便朝他拱了拱手,算做告别。

“先生穿得单薄,晚些时候天更冷了,还请早些回去吧,今日得与先生相识一场,也算幸事,日后有缘再见了。”

饶是他二人心知,日后再不会有见面的时候。

周怀南看着他背影,到底忍不住远远喊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啊!”

他的话随风飘进耳里,萧仲文听着了,只觉有些莫名。

他想了想,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便抛诸脑后,背朝他挥了挥手。

萧仲文走远了。冬夜天黑得早,霞晖浓艳得像血,渗透云絮,尽染天穹,金黄的日头缓慢沉落山脊,这般灿烈光景乍然一现,圆月西出,黑夜和空虚无边无际地蔓延。

夜幕下阴寒的灌木丛里有东西在渗人喊叫,是受冻的野猫,地鼠,或者是受伤不能远渡的孤雁。

周怀南打了个寒颤,萧仲文离开后,他哆嗦地从单薄的袖袍里掏出竹片,还是为他起了一卦。

卦卦皆为凶,卦卦不得生。

周怀南闭眼,长长叹息。

普鲁兵暂退十里地外,潍城门前戒备森严,无人出入,三日后,萧仲文赶回潍城,他远远瞧着冰冷的门匾,心头一阵悸动。

他步伐突然迟缓起来,所谓近乡情怯,不过如此。

他攀山越岭,抄了隐蔽的山径,翻进城里去,直奔徐家营的驻地。

他离去已有两月,这一路长途跋涉,年节都没能好好过上,驻地人去楼空,徐家营五千余人,都已不在这儿了。

萧仲文茫然。是了,朝廷援兵脚程快他许多,许是已经赶到潍城,收编了这一干人等。

他如失了重心一般,昏昏沉沉便往山下走去,方才行至山腰,看见远处一角残破的朱红的旗帜,哀然荡在风里。

是徐家营的旗,萧仲文认出来,快步朝那边跑。路上枝桠横生,他被脚下一颗滚圆的石头一绊,险些栽倒滚下山去。

萧仲文定了定神,脚底哪是石头,分别是一颗普鲁士兵的脑袋。

他警惕环顾四周,踏过那颗脑袋,小心朝前走了过去。

空气中夹着淡淡的血的腥气,普鲁士兵的尸体七零八落,横倒一片,死去已有一段时日了,这里前些日子显然经历过一场鏖战,血气和杀意经久不消。

萧仲文看见树下隐有一道歪坐的身影。

他跑了过去。

余穆尧坐在树下,怀中抱着一杆枪,面容寡白,衣袍破烂,大片凝固的乌血是身上唯一的艳色。

他阖着眼皮,歪头枕在枯瘦的树干上,仿佛是睡着了。

萧仲文心头狂跳,颤颤探手过去。

“穆尧……”

“余穆尧……”

他指尖还未触及,便被人以雷霆之势一把掐住了手腕。

余穆尧抬眼,一双眼眸红得骇人,牙齿微微打抖,像头被冒犯的野兽,要将斗胆惊扰他的人吞食殆尽。

萧仲文痛得拧紧了眉头,骨头仿佛要被捏碎,他难受地对上了他血红的眼睛。

二人缓缓相视。余穆尧像是愣了一下。

他松了手,用力晃了晃脑袋:“萧……仲文?”

第133章 敝屣

萧仲文察觉有异,忙捧起他的脸来:“是我,穆尧,我回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徐家营的人呢?”

他原以为他见了他,会埋怨他,会冲他发好大的脾气,但余穆尧只是愣愣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古怪地笑了。

“哦,是你,你回来了。”

“徐家营……自然已被安置好了,这是萧仲文先生的功劳,萧先生应是知道的。”

萧仲文怔在原地,久久不语,余穆尧也只是抱着那杆冰冷的枪,静静地冷冷地看他。

萧仲文心底发怵,头一回这样忐忑难安,他艰涩说道:“穆尧,你别怪我,别和我生气……”

余穆尧看了他一会儿:“怪你?”

“我于你,不过是一只坏掉的鞋,先生弃我如弃敝屣,我又哪会有埋怨你的资格……”

他说出这般话,萧仲文大为伤感,又隐隐有些愤怒,他伸手拽起余穆尧的衣襟:“你为何这样自轻自贱!你以为,你以为我这些日子就很好过吗……?!”

“你这样恨我,骂我打我就是,为什么要说这么阴阳怪气的话,叫我心里难受啊!”

余穆尧只是瞪了他一会儿,眼里浮起些狰狞的神色。

他缓缓抓住身前萧仲文的手,拽至掌心里,恶狠狠捏着。

他眼前昏沉沉得,欺近他轻轻道:“好啊,临死得见先生一面,纵是在幻象中,先生待我始终这般疾言厉色。”

“你真傲慢啊,萧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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