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面片合一个面兜子。
满井村的凉是湿凉,透骨头的寒,入冬后三斤的蚕丝被子足足够。
一个三斤的蚕丝被子差不多要百五十个面兜子。
上夜了,所有的面兜子都悬挂好后,阮氏累得腰眼直发酸。
随意喝了些粥,她便歇上夜了。
第二日天一亮,家中最早起的又是她。
晾晒过一夜的蚕面兜子都已经干了,院子当中是成年男子两臂宽的竹桌子。
于是这一日又是从早忙晚。
一大半面兜子都被均匀扯开一层层铺在台面上,薄的地方补,厚的地方疏,一边拉一边要仔细观察。
“剩下的这些,留着。等我扯散,还能做几件暖和的底衣底裤。”
阮氏累得浑身是汗,可瞧着台面上厚囊囊的蚕丝,便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阮氏匝量下厚度,心里盘算着:胡老那边送一床、二娘和小白各分一张,最后余的不多,她和丰收就不必再分,合盖一张也够数了。
耐得住这月数的辛劳,蚕虫没有辜负她的期望,馈赠给她一个轻柔暖和的冬天。
阮氏笑得欢快,扭头同秦巧道:“剩下的这些,给咱们姑嫂一人做一件蚕裤子,今冬光他两个有新衣,终于轮到咱们了。”
秦巧配合地说了谢。
灶屋里人影晃动,是崔三在熬野菜粥。
已经能闻到熟悉的米香气了,她想起这两日做活,阮氏口中不断提起的阿娘。
不知是哪里来的野鸹,哇哇地直叫唤,听得人心头生寂。
“嫂子,这些都是阿娘教你的吗?”
阮氏:“嗯。每年婆母都会养蚕的,要养就是四季蚕。那时候家里蚕丝被子能有十来床,最厚的能有十来斤,卖到镇上能有半吊子钱呢。”
百姓家能用来淘换钱物的,只有自己的苦力。
四季辛劳喂养,穿针引线,一年到了冬卖过,就是个很值得丰润感恩的事情。
很容易想象到,阿娘是如何朴实无华却又忙碌操劳地走完自己的一生。
凝聚了她一辈子的生存智慧,本该传给女儿,却传给寄托了她养育女儿之情的阮氏身上。
人的命数可真是奇妙。
十年之隔,她终于得到了来自于母亲的教导。
夜食之后
秦巧和崔三同坐一处。
分出来属于他们两人的蚕丝被芯已走过针了,剩下锁边,秦巧自己接了过来。
她一边走针,坐在身后的崔三握着竹梳子打理着她刚洗过的浓密长发。
“我其实不是被人拐子抱走的。”
或许是想通了,横亘在心头的秘密像针一般扎着,她想痛快地拔出去,于是道:“那时小,阿娘以为我记不住事情,其实我一直记得家在什么地方。”
福州-青口镇-满井村
这几个地名被她刻在心口,到死都不会忘记。
崔三听出她语调里藏着的另一种深意,忆起阮嫂子说二娘是被拐走,猜出那应是秦家父母编出的谎话。
于是握起她的手掌,在手心划拉了一个记号。
这是他们约定好,便是疑惑的意思。
不懂秦家父母为何卖了二娘,阮氏常说老丈人没有染指神仙膏之前,家底子很殷实嘛?
秦巧说舍不得卖庄稼吧,“早前我也想不通。后来就懒得计较,想明白缘故后,为难的只有自己。我就在心底告诉自己,等将来回了村里,要当着阿娘面恶狠狠地唾骂她一顿,让她痛哭流涕地给我道歉!”
可她回来,家不成家,怨恨的人已经死了。
像是浮萍落地,前半生漂泊已过,再往后只想如何扎根重生。
“与你说了,我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
她往前半趴在床头,转眸看向身后的人,见他满眼疼惜,心满意足了:“从今往后这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他愈发觉出自己的功效来。
果然正缘的夫妻都是向上的,她心底的折磨有自己分担一半,好甜蜜的交情。
于是将人搂得紧紧的,头发一绺绺疏通,烘得细密,再从怀里掏出一件自己准备良久的礼物递了过去。
秦巧接过打量。
是一只木头簪子,却很精巧。
用桐油润养过,顶端扁实雕刻出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花瓣旺绽,蕊心点了红颜料撒过几颗亮灿灿的金粉。
“这是我头一回收你的礼物。”
她缠地多看几眼,往他手里送去,转身让他帮忙挽发打簪。
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
脑海里乍然回忆起这句诗,崔三按捺住激动地发颤的手,模仿着她素日挽发的样子扭出最满意的发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