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昌气得不自主把展开小报的双手捏紧,将小报都抓破了,扑簌簌抖起来,像是被顽皮小孩摇晃着载满雪的枝丫。
他压制住自己的怒气,将小报全部翻过来,专门挑《崔四郎传》看。
崔四郎乃楚州一贫小子,上头有三个兄长压着,耶不疼娘不爱,祖父母也不当心肝。吃穿用度,一应都是三个兄长剩下来的旧东西。
大兄有一把子蛮力,爹娘祖父母都说,他以后肯定要当大将军;二兄技艺超群,念过的书都记得,加之人性子明朗爽快,乡里乡亲都说他是当状元的料;三兄不学无术,只会吃喝玩乐,但胜在嘴甜,会哄人,连最抠门的懒汉,都给他留果子吃。
唯有崔四郎一人,瘦瘦弱弱一个,读书需得瞧上十遍八遍才能记在脑子里,小时候嘴巴也不够甜,嗫嚅不大方,有些怯弱。
家里人和乡亲都不如何喜欢他。
他便学着三兄的模样,结结巴巴讲好听话哄人开心,却被人当成猴子一样耍,一句说完不够,非得压着他说十句八句。
崔四郎不明白,自己的勤奋,为何这些人总是看不见一般。
屈辱一层层叠在他心底。
最终,在七月流火时,他藉着换季的风,将大醉酩酊,庆贺二兄中得举人的所有人,一把火送去见阎王。
包括那些瞧不起他的至亲。
为了把自己的嫌疑彻底撇清楚,他故意惹恼父亲,将自己踹出门买酒去。
等他提着酒回去时,他们家连同邻舍若干,全部都烧成了灰烬。
看着无尽的大火,自茅草屋一路绵延,崔四郎身上的血液也跟着沸腾起来,几乎要压不住上翘的嘴角。
他解脱了。
崔四郎挖出家中残存的银两,葬了全家后只剩几枚不足以糊口的铜板,他就这样成了孤儿,变了一无所有的乞丐。
碍于世俗教条,他在家乡守孝完毕才出去。
连续三年的守孝期,他拿着二哥残存的书籍,埋头苦读。没有人在四周时,他就对着一缸水,练出情深意切、善良无害的眼神,和一张足以把鸡犬说动的蜜嘴。
他长得好,又自己创了这么个可怜的身世,初出茅庐就成功将一对父女哄骗过去,让对方把赌注压在自己身上,自愿供他读书考试。
他一路上京,一路哄人骗人,获取盘缠,再顺手使计谋,让山贼之类盯上那小有资产的人家。
这样的话,他以后高中,便不再需要报恩,也不会有人知道他这些过往。
直到和庐州学子姜三郎结伴,他才放弃了此等骗钱害人的行径,转而与一同赴京赶考的人称兄道弟,玩弄人心,打通人脉。
后来瞄准机会,攀附权贵,做了权贵手中的一把腥气利刃,踩着白骨一路上位。
第十四回,已然写到崔四郎谋害姜三郎,得到京中一个小小的典乐职位,后一路谋害其他人,甚至把左仆射也拉下马,令自己官至户部侍郎。
故事所言,十有其七乃真事,至今无人看出写的是沈昌,一则因沈昌的过往被他自己掩盖,和故事不同;二则因唐匡民还在位,当年的事情不能写,以至于指向并不明显。
甚至还有人根据崔四郎的户部侍郎一职,以及家中排行第四推断映射的是谢景明。
也有人反驳,这样的话,儿时经历对不上。
可亦有人言道,这是为了将崔四郎变恶的原因做铺排,显得更为造化弄人,毕竟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隐于不言,细入无间。①
有前情后因,话本子才好看。
那些争辩的话,沈昌没有少听,但是从来没放在心里。
市面上这些年来,刻意抹黑谢景明的话本子,他没少出力,自然不会觉得如何奇怪,闻言也只当作是哪个又出了新的话本子。
“谁干的。”
他咬牙从胸腔里挤出这几个字,一把将小报全部抓在手中,用力撕碎,撕成雪花那样,弄得满地飘飞。
等到所有小报都粉碎了,他还嫌弃不够解气,将茶泼落,抬脚踩上去,踩得茶水溅到脸上,都不肯住脚,非用脚尖碾着,全部踩到一处,挤出来墨汁黑黢黢的水,流得遍地都是。
他气得狠,胸膛剧烈起伏,脸色在摇晃不息的灯火中发黄发青,双眼爆发出一股锐利的凶光。
模样十分吓人。
“查。”他咬着牙根,对暗卫道,“看看写《崔四郎传》的小报,是哪一家发出来的。”
暗卫敲了一下瓦片,当作回应,便离开了。
六人只剩下四人守着。
主院外。
护卫们屏息,静悄悄听着里面的动静,却不敢问上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