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岐一剑杀了他,割下他的头,从悬挂过他叔父头颅的城楼上扔了下去。
他站在建春门的城楼上,听着城外的尸群发出“嗬嗬”的叫声,尸群追逐鲜血的气味,在城下徘徊。
“有人要我杀了第五家所有人”——是谁?!这是贼军首领为了分散他的注意说出的谎话,还是一句实话。贼军首领提到了他的母亲,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师弟留下的“颔下伤”,又是什么意思?
诸事之间,是否有联系……
第五岐试着拼凑自己知道的消息:父亲死于一心归命,荀淳名一家也死于一心归命,而杀死荀淳名一家的人希望将这件事栽赃嫁祸到贺兰奢头上。
第五岐忽然愣住了……
他忘记了一件事,他忘记了——并不是人人都知道贺兰奢想过要杀荀淳名全家。
杀荀淳名全家的人,那个会使一心归命剑招的人,一定认识贺兰奢!或许,他还认识自己的父亲,乾佑四年……父亲正是因为认出了他,所以死在了他的剑下。
父亲去世时,第五岐就在家中自己的房间里,父亲来不及呼救就已殒命。杀死父亲的人不惜使出一心归命剑招,第五岐以为他是想陷害自己——或许凶手的目标从来不在第五岐身上,凶手那时使出剑招,只是要第五岐的父亲安安静静死去,不要惊动任何人,因为……他害怕……有人发现他、认出他?
第五家有人能认出他,他是第五家的熟人?!
他是贺兰奢的熟人,也是第五家的熟人。
第五岐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老师。
可颔下伤是什么意思?
第五岐绝不会留在日本国,他一定要回到许朝,如果老师还在世,他要看看老师的下颌上,是不是多了一道伤口。他希望能在岐山找到母亲。
许朝北方陷入大乱之中,岐山地处关西,处在图伦人的控制下。
可是他要回去,他必须回去。
在高砂大招提寺外,隔着茫茫的海,他回望西方,望不见许朝的国土。归鹤在海湾中鸣叫,声音清厉,似乎能上达九天。
海边的渔夫砍柴煮盐,阵阵青烟随着海风飘散在海面上。
第五岐看着大海,渔船的白色船帆在近海的海浪中忽隐忽现,再向远望,海上就真的成了茫茫大海,海面广阔得似乎承接了天空,在许朝,可有人想到会有人从与天相接的海上归来吗?
他怕海的那一边,已经没有人在等他了。
他希望奉玄平安无事。
叔父、婶母……所有人都死在了乾佑九年的浩劫中,而母亲失踪了。被困在洛阳的一年中,他走遍了洛阳的街巷,除了确定了母亲在城破时尚在城中之外,没有再获得任何与母亲有关的消息。他不肯留在日本国,他要回到许朝,理由只剩下了两条:他希望见到奉玄,问他安好;他希望查出晦涩不明的真相,找到母亲,然后报一场血仇。
明夷年间,日本国天皇因听闻许朝爆发尸疫和战乱,又得知日本国边境曾漂来一船狂尸,下令闭关锁国,禁止民间的商船往来——除载有日本国使者的航船外,所有来自西方许朝的航船,皆不许登陆日本国。
第五岐在明夷二年,和棱伽等人从许朝幽州花重金乘逃亡者的船只到达新罗,自新罗中转,到达了日本国。他踏上日本国土时,日本国正处在闭关锁国之时,于是他只能滞留在日本国,徒劳地客居在异乡。
语言不通,饮食不合。
初到日本国时,他只能听懂佛寺中的僧人用梵语念出的佛经。清仁天皇为他赐下宅邸,而他长久地借住在佛寺中。日本国的墙壁很薄,清早,僧人们隔着重重障子念诵梵语经文,他在诵经声中醒来,在片刻的错觉中,他会以为自己还在许朝、还在岐山。
他不再练剑了,转而练习刀法。如果有机会面对仇人,他不希望自己使出袍休罗兰剑招——使对方毫无痛苦地就下了地狱。
他在刀剑场上打断了一把把刀,最初是木刀,然后是铁刀……刀剑场承载了他的恨意,他绝不放下自己的恨意,他会以刀杀死一个能够使出一心归命剑招的剑士。
一把刀、两把刀,当他的房间里放了七把打断的刀时,棱伽再次来拜访了他。
入夜之后,房檐下挂了露水,棱伽带着酒来找他,他在屋外圈起马鞭触碰低矮的屋檐,触落了一层露水。
棱伽本名苏我人麻吕,回到日本国后,在朝中任头中将。他这次是从岳丈家来的,倒酒之后,对第五岐说:“郎君还想回去吗?不如留在这里吧,娶妻、成家、做官,我妻之妹是位佳人。回程路上凶险,也不知道中原是否一切安好。郎君,请把日本国当作桃源之乡,就留在这里避乱,不再回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