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开了春天回暖的时候,承倬甫搜寻来一本《黑奴吁天录》,两个人一起头挨着头看了好几天,连吃饭的时候也不肯丢下,俱是看得眼泪汪汪。承倬甫吃完了晚饭就要回去,临走跟关洬赌咒发誓晚上绝不先看,等他明天一起。关洬急得抓心挠肝,为了汤姆大叔的命运辗转反侧。第二日一早,承倬甫这头还在吃早饭,霞珠已经来请。承倬甫立刻放下包子,抓了书就走后门穿胡同,霞珠的小脚跟在后面,都赶不上他。可是等关夫人让人重新备了早饭过来,两人却又闹将起来,因为让关洬发现承倬甫昨夜已偷偷往下读了大十几页,没等他。这下可了不得,两人大吵起来,关洬不许承倬甫把书带回去,承倬甫也不肯把书留给关洬。最后还是关夫人出面,请承六哥儿干脆赏脸住一宿,书呢,由她保管一夜,两个人互相盯着,谁也不能提前看,这才勉强调停过来。
但关洬的气愣是未平。承倬甫自知理亏,一开始还想蒙混过关,见他不理,自己面子上挂不住,便也跟他置气起来,就不肯留宿,非要回去。关夫人知道他们小孩子脾气,只当没听见,携了那本《黑奴吁天录》就回房了。关家上上下下也没人出来说送他回家去,承倬甫自己没趣儿,只好又主动去跟关洬说话。
“对不起。”他挤出三个字来,就再没别的了。
关洬还是没有理他。他那时已显出日后脾性的端倪来,真的生气起来,不吵不闹,不哭不嚷,就是一口安静却不见底的井,什么话扔进去,连个回音都听不到。然而又毕竟仍是个孩子。承倬甫睡到半夜,觉得有只手在推他。一睁眼就看见关洬站在他床头,就穿着一件单衣,赤着脚,已经冷得发抖。
承倬甫赶紧把自己的被窝掀开,让关洬爬进来。他什么都没说,半是因为他困得还没醒过神,半是因为他本来也不爱说什么。关洬上下牙关碰了两下,才小声地开口:“我梦见阿玛了。”
承倬甫从枕头上转过脸看他,月光映着他两只大大的眼睛。
“我梦见阿玛也被关进黑奴的小屋,”关洬的声音还在发抖,但已经不是因为寒冷,“好多美利坚人锁着他,不让他走……”
“不会的。”承倬甫终于开口,“詹姆士不是说了吗?你阿玛代表的是大清,由他们美利坚的总统亲自招待……谁敢锁着他?”
关洬就问:“那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承倬甫答不上来,半晌,含糊地讲:“太远了吧。”
关洬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身边,没有再说话。美利坚实在太远,远到他们甚至没有办法形成一个具体的概念。这是他们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这让他们感到茫然而又恐惧。过了不知道多久,承倬甫已经又要睡着了,才听到关洬在他身边说:“我知道和硕恭亲王是谁了。”
承倬甫重新睁开眼。他醒了,但他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半晌,只是问:“谁跟你说的?”
关洬:“詹姆士。”
然后他顿了顿,又回过头,用一种极为神秘的口吻对承倬甫说:“他还说,大清上下,英文最好的人不是我阿玛……是你阿玛。”
洋先生欣赏学生的早慧,对他知无不言。他说二十多年前他到中国的时候,六王爷声势如日中天,正大办洋务。他们这些外国人进入大清,第一个打交道的就是总理衙门,而当时总理衙门的重臣,正是承廷贞。
承倬甫对此只有沉默。他想假装他早已知道这些事,好像在关洬面前暴露出对父亲的一无所知就等同于羞耻。
关洬一无所察:“他说你阿玛还会法文和德文呢!”
承倬甫突然推了他一把:“你回自己床上去睡。”
关洬:“六哥?”
但是承倬甫翻过身去,把被子一掀,盖过了自己的头。关洬没有走,他已经忘记了白天在为什么事情而生气,像只小猫崽似的,蜷缩在承倬甫背后,就这么睡着了。承倬甫听着他均匀的呼吸,自己却再也没有睡着。后来呢?他很想也去问问詹姆士,也许洋先生会告诉他为什么父亲会变成今天的样子。承倬甫从来没有听父亲说过一句外语,什么英文,法文,德文……从来没有。他阿玛仇恨一切洋人,但他允许承倬甫来学英文。后来他翻了个身,面朝天仰躺,没有吵醒关洬。外面的天渐次亮起来,承倬甫就这样睁着眼睛盯着慢慢清晰起来的床顶和木梁,心里想象着父亲和詹姆士用英文说话。他们发出的声音古怪而又圆润,像一颗颗珠子从嘴里蹦出来,逐渐铺满了整个房间。
*
黑牢里有一条长长的过道,每次有人走过来的时候,脚步声就会形成拖拖沓沓的回音。时间长了,关洬已经能够分辨每个人的脚步声。一声轻一声重的是那个叫杨阿林的跛脚,他心肠最歹;几乎没有声音的是小柳子,最年轻,也最好说话。那个又重又慢的脚步声响起来的时候,他正侧卧在勉强可以称为“床”的草席上,身体蜷缩,忍耐着噬人的胃疼。在典狱长敲门之前,他已经知道来的是谁。关洬爬起来,极力作出如常的样子,挺直了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