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元纵那天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揍。
遗憾的是,他始终没有亲眼见到关叔叔骂他舅舅,不过他很快就确定,关叔叔绝对没有在这件事上吹牛。有的时候他周末从学校回来,会感觉到家里气氛怪怪的,关叔叔板起脸,舅舅走路都得踮着脚。他还是时不时能听到楼上唱片机响,关洬猜得没错,承元纵其实什么都知道,他不是小孩子了。不过他并不因为舅舅和关叔叔之间的关系大惊小怪,他们男校里面也常有这样的事情,他的法国人老师说这是被上帝禁止的,承元纵当时也只是翻了个白眼,心想反正舅舅和关叔叔都不信上帝。承元纵发现自己慢慢很喜欢关叔叔了,他比舅舅耐心,又比妈妈见识多一点——这么说有些对不起妈妈,但承元纵觉得妈妈实在是个太容易大惊小怪的女人。所以,当他听说国军在招兵的时候,他和几个同学偷偷地从学校溜了出去。负责招兵的人让他留个家里人的名字,承元纵没有留舅舅的,更没有写妈妈的,他写下了关洬的名字。
那是民国二十六年,承元纵将将满了十六岁,虚岁十七,按照中国人过年加一岁的算法,他觉得自己离十八也不远了。招兵的人对他自称的年龄没有异议,他以为是自己骗了过去,不知道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在满大街的抓壮丁,其实根本没有人在意他到底是十六还是十八。承元纵一直生活在租界里,严格地来说,那里是法国人的领土,他受到最大的影响就是学校突然的封闭,和老师们焦虑的商讨,是否要让家长们来把孩子们都接回去。承元纵并不非常清楚外面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隐约听到虹口传来的猛烈炮火声。他以为他要守护的是上海,但他几乎是当天就被塞上了一辆车,塞满了跟他一样的新兵蛋子。
“咱们去哪儿啊?”他问身边的陌生人,他看起来比承元纵年纪还小。
陌生人抬起眼睛,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南京。”
第24章
8月14日那一天, 第一个看到飞机掠过半空的是关洬。
那时还是暑假,承元纵跟一个同学一块儿骑着自行车去买邮票回来,宝贝似的揣在身上, 远远地从后面喊:“关叔!”
关洬回过头, 看见他在自行车上加速踩了两脚,风把他的白衬衫吹得鼓起来, 一面冲过来,一面不忘回头跟他的同学说再见,接着一个精准的脚刹,非常帅气地停在关洬面前,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 然后在看清了关洬一身狼狈之后, 马上又收敛了笑容。
关洬把手指摁在唇上:“嘘。别告诉你舅舅。”
承元纵矫健地翻下来,推着自行车跟在关洬身边:“关叔, 你去苏州河南边了吧?”
关洬“嗯”了一声。昨天日本人往虹口和闸北进攻, 现在大批难民涌入法租界和半公共租界。承倬甫不要他去,怕有危险, 但关洬好歹是报人出身,不可能不去。两人早上还吵了一架,承倬甫出门的时候都是怒气冲冲的。关洬虽然完全不觉得自己做错, 但能避开跟承倬甫吵架还是避开的好。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 非常严肃地看着承元纵:“你不许去!”
“切!”承元纵小声嘟囔, “只许州官放火, 不许百姓点灯。”
一边又看着关洬衣服上一块暗色的血渍, 神情有些不自在。关洬看着他的表情, 伸出手在他后颈上摸了摸,像摸小猫小狗, 带着安慰的温和:“别怕,租界里是安全的。”
承元纵头一别,皱着眉头挣开他的手:“我才不怕!”
关洬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们做大人的,怕的就是他不知道怕。
两人并肩又走了一段,承元纵突然问他:“关叔,你知道舅舅最近在干什么吗?”
承倬甫最近很忙,关洬知道他跟木老板在招兵。之前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什么铁血爱国会,什么忠勇抗日帮,虽然都是游兵散勇,不受控制,但毕竟都是承倬甫他们这些年里帮忙出钱出力养着的,如果能说服这些人,收编起来那就是一只有生力量。昨天日本人一动手,今天承倬甫就被叫去开会了,估计不会让他继续领这个闲职。具体的调任还没下来,现在情势紧急,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但承元纵这么问,肯定有话要说。关洬笑了笑,顺着问了一句:“在干什么?”
承元纵神神秘秘的:“在从我爹手里抢军|火!”
关洬没忍住高高扬眉,好家伙,真问出来一件他不知道的事儿。
承元纵:“有个沈先生让他这么做的。”
“哪个沈先生?”
“不认识,”承元纵的声音压得更低,“但我觉得像军统的人。”
关洬只当他是在发散想象力:“你还认得出军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