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能走吗?”承元纵试探着问他。
“不能,”关洬摇摇头,看也不看他,只道,“我得跟你妈妈交差。”
于是承元纵只好憋在那里,但是又坐不住,在书房里东看看,西看看。这个“关叔叔”带了很多书过来,原来舅舅的书房里堆的更多的是电影海报,还有那种地摊上流行的书,如今都不见了,一大本一大本的都是他看不懂的文字。承元纵百无聊赖,又坐回来,问关洬:“你看的是什么?”
关洬还是不抬头:“德文。”
承元纵微微往后一仰:“你还会德文?”
“你舅舅叫我学的。”
“他怎么还叫你学……”承元纵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好像恨不得从关洬手里把书拿走,“他叫你学什么你就学啊?”
关洬终于看了他一眼,承元纵恼火地往椅背上一靠:“你们怎么都听他的话啊!”
“还有谁?”
“我妈。”承元纵翻了个白眼,“还有北平的姨姥姥。”
关洬就挑了挑眉,没有给出任何回应,继续看书。承元纵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但那是因为她们靠他养活。你为什么要听他的?你也靠他养吗?”
好问题。关洬没忍住唇角微微抽了抽,他果然没看错这孩子,确实不是一般小孩的眼力。
“我也不是每句话都听他的。”关洬把书放到膝头,打量着生闷气的少年,“那你呢?你是靠他养活的,为什么不肯听他的话?”
承元纵不屑地扬起下巴:“我早晚有一天不要他养!”
关洬很赞赏似的点点头:“你相信我,他比谁都盼着这一天。”
然后他把书放在了自己的膝头上,慢条斯理地说:“但是要快点走到那一天,你就得上学,学真本事……”
承元纵烦躁地站起来:“现在上学根本没用!”
上了大半辈子学的关教授让他逗笑了:“那你说什么有用?”
“参军!上战场!”承元纵转过来,眼睛发亮,“我要亲手把日本人,还有这些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都赶出中国的土地!”
关洬没有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一时有些愣神,好像真的看见十几年前的承倬甫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第一次觉得这孩子其实也没有长得那么像吴玉山了。
承元纵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气馁地又坐下来,愤愤道:“可他不让我去读军校,非要让我去法国人开办的学校,我好好一个中国人,为什么非要学洋文!”
关洬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他有一个汉奸老子的话,不能读军校恐怕不是承倬甫做的决定。但承倬甫显然没有告诉他这个,关洬也不打算说。但他知道承元纵为什么这么抗拒学外语了。
“假如你参了军,你可能会发现你根本做不了主。你上面还有将军,将军上面还有更大的官,如果更大的官决定不打日本人了,你怎么办呢?”关洬看着少年人的眼睛,“你舅舅想让你以后能做那个做主的人。”
承元纵还是很不屑,根本不吃关洬这一套:“上洋人的学校,学洋人的话,就能做那个做主的人吗?他洋文说得挺好,我看也没什么用!左不过还是帮着洋大人来管中国人!”
关洬噎了一下,突然感到一种奇异的荒谬。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在这件事上产生维护承倬甫的冲动,承倬甫倒是还没有堕落到“帮着洋大人来管中国人”的地步,不过当大半个政府都在这么做的时候,承倬甫身在其中,说他完全没有,也不是那么理直气壮。比这种维护承倬甫的冲动更荒谬的是,他突然从这个十五岁的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对承倬甫的态度,和他这两年的转变。是因为他被关了两年,人就软弱了吗?还是他终于也世故了,圆滑了,变成他以前最不屑的人了?又或者——他心里隐隐地知道,这才是最终的答案——是他对承倬甫的感情。关洬的情绪一时复杂得难以言喻,好一会儿,安慰自己似的:“这个事情……我也骂他了。”
承元纵一脸不相信地看着他:“你还会骂他?”
关洬想了想:“我骂得还挺狠的。”
承元纵眨了眨眼,对眼前的关叔叔稍微有了一点改观:“下次骂他的时候能叫我吗?”
他还没有见过谁敢骂承倬甫!
关洬张了张嘴,然后又无力地闭上了。那天晚上承倬甫回来,就看到关洬坐在书房里,皱着眉头,若有所思。问他,他也不说什么,半晌,幽幽地来了一句:“我可能……确实教不了元纵这孩子。”
承倬甫:“……”
他突然转身出了书房,关洬随即听到了他传遍整个小公馆的怒吼:“承元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