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关洬只是摇摇头:“你说得对,我才是应该保护她的人。”
承倬甫抬头看他,眼下一片泪光。
关洬斟酌着:“你我之间,本就不该……”
他其实没有想哭,但眼泪就这样直直地坠下来。回想起来,他竟然已经和承倬甫说过这么多次“割袍断义”,少年时候讲,是玩笑无忌,上次电话里讲,是走投无路,如今再讲,才是真的到了头了。他觉得承倬甫永远都理解不了他的自讨苦吃,他可能也永远认同不了承倬甫。再深的交情,到这地步也该分道扬镳了。可他说不出来。关洬卡在那里,感到所有的呼吸都从肺里被挤了出去。
承倬甫终于放开他的手,轻声道:“好。”
他很慢地站起来,动作间有一种心如死灰。有那么一会儿,关洬以为他什么都不会说,就这样出门。也许承倬甫也是这么想的,但那道门锁住了。他们被囚禁在二十多年的岁月里,斗室里除了彼此,什么也没有了。承倬甫最终只能在那碗凉透的水旁边坐下,无声地和关洬对峙。
然后,在漫长到看不到尽头的沉默之后,承倬甫开了口。
“你问我,这么多年身在其位,除了明哲保身,还记不记得当年自己说过的话了。我今天可以回答你,”承倬甫顿了顿,“我不记得了。我也骗过自己,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可是如今青山留住了,心里却再没有火能烧这把柴了。”
实话是他甚至不能确定关洬说的是哪些话。救国救民的宏愿谁没有发过呢?可是这么多年,他早已认清了自己的无能为力。承倬甫想,他其实是个很渺小的人,国与民都太大了,他心里装不下了。
“你爱过的那个人早就死了。”承倬甫自嘲地笑了一声,没有看关洬的眼睛,“如果你真的有爱过他的话……”
关洬看着他,承倬甫抬起头,终于鼓起了勇气似的:“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把他再带回来了。”
他从来没有在关洬面前承认过这个,他只会在被关洬戳中痛处的时候反击他的天真,因为他知道关洬同样无力和痛苦,但是关洬比他更有勇气。这么多年了,他们就这样争吵,决裂,彼此拉扯,拉得浑身血肉淋漓。为什么呢?承倬甫也问自己。生于这个时代,是他们的错吗?
“我会尽我所能救你出去。”承倬甫强迫自己往下说,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唐律师说他有七成把握,就算不能让你立刻被释放,也不会关你太久。后面的事情,他会来接手。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他也会来告诉我。”
“敬棠……”
“只要你一句话,”承倬甫假装没有听到,“天亮以后,我从这里出去,你我一刀两断,此生不必再见。”
更久的沉默。关洬僵在那里,要说的话就在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他好像突然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明明是他已经想好的,他做了决定的,可是听到承倬甫说“一刀两断”,他突然体会到了什么叫肝肠寸断。他沉默着,承倬甫等着,然后外面的甬|道传来了拖沓的脚步声。关洬的囚室里没有窗,所以他们不知道天是不是已经亮了,承倬甫突然想到自己在探监室里看着那扇小窗时候的想法,他就担心关洬这里连扇窗都没有。怀表在承倬甫的口袋里,但他不想拿出来看。他继续等着关洬的宣判,一边想着他最后应该对关洬说什么。他想祝他从此无病无灾,平安顺遂。可是总觉得不够,承倬甫在那片沉默里想了又想,他真正希望的原来是一扇窗,好让关洬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披一身月光。
钥匙在他们的沉默中被插|进了锁眼。承倬甫转过头,典狱长已经站在门口。
“六爷,”他点点头,“时候到了。”
承倬甫竟然忍不住笑了一声,觉得他才是这里被判了死刑的那个。
“好。”他平静地回答,然后又想起什么,指了指桌上的冷水,“劳烦给他弄点热水来。”
典狱长连忙点头,承倬甫又道:“他的热水瓶也不好了,能换一个吗?”
“诶,六爷放心……”
于是承倬甫就再没有什么能交代的了。他没再看关洬,径直地往门口走去。然后一只手突然伸出来,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承倬甫停在那里,感觉到病人的手上还缠着他的帕子,浸透了他的眼泪,湿哒哒的绞不干的二十多年。
典狱长想再催一遍,但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不合适。他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咕哝了一声“天还没完全亮”什么的,两个人谁都没搭理他。典狱长只好转过身,尽忠职守地把门重新锁上。
没有窗的囚室从天亮前偷出了片刻天光,关洬松开了手,他觉得他应该说点什么,但他说不出来。关教授六岁能跟洋人辩经,此刻却堵得张口结舌,半晌,还是叫他:“六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