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倬甫对他笑起来, 懒懒地,趴在桌上不愿意起来。于是关洬也趴下去, 一条手臂枕在自己的脸下面,和承倬甫对望着。阳光不知道从哪里撒下来,照在承倬甫的眉眼上。他那样年轻, 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事。关洬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就知道这是他想象出来的, 他没有见过十五六岁的承倬甫。他感到有眼泪顺着他的脸淌下来, 却不知道这眼泪为何而流。少年承倬甫静静地看着他落泪, 缓慢地伸出手, 想触摸他的眼泪。当他的手碰到自己的脸的时候,关洬才发现自己已经是三十几岁的样子。这个认知彻底打破了眼前的梦, 他头重脚轻地一跌下去,又坠入了黑暗中。承倬甫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他的耳朵,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我说送医院!你听不懂吗!”
“六爷你不要为难我们。这个要上面批准,我们……”
“电话呢?我来说!”
关洬感到累极了,他不喜欢这个声音的承倬甫。他把头一歪,有意地重新坠入梦境中。这一次他也变成少年人了,关洬努力地往四周望,感到全都是人,大家都互相挤着,关洬险些要跌倒。遥远的地方有人喊起来:“警察开枪啦!”然后他就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跌到地上,有什么东西“嗖”地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去了。奇怪,关洬分了个心想,他们去赵家楼那天警察开枪了吗?关洬有点糊涂了,一方面他知道这是做梦,承倬甫那天没去,但是另一方面,他心里又急得不得了,好怕承倬甫其实来了,好怕找不到他,好怕乱飞的枪子儿打到他身上。他挣脱了摁住他的同学,在街上跑起来。大火从他后面开始烧,浓烟很快笼罩了一切,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不停地跑,一边绝望地喊:“六哥!”
“六哥……”
承倬甫立刻低头去看,关洬躺在他那个不能称为“床”的铺盖上,全身蜷缩,床头有个盆,里面浅浅的一层,都是他刚才吐的。他从探监室里倒下那一刻开始就没了意识,承倬甫不得不把他翻成侧躺,以免他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但他胃里什么也没有,一口一口的吐出来都是血,透着不祥的黑,还散发出一股很难闻的味道,但承倬甫毫不介意地伏到床边,俯身凑近他的唇:“什么?你要什么?”
但是关洬好像听不见他,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不安,在梦中也紧皱着眉。他的吐血已经止住了,但浑身都被冷汗浸透,承倬甫看着他,就觉得心如刀割。
“医生在路上了。”他轻声安慰,却不知道是在安慰关洬还是自己,“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然后关洬又唤了一声,很轻,手伸出来,无意识地抓住了承倬甫的袖子:“六哥……”
承倬甫顿时愣在那里,好像关洬这一声把他整个人都敲碎了。他不顾及典狱长还站在囚室门口,握着关洬的手到自己唇边,吻了吻他的手背。关洬的手冰凉,承倬甫吻完,把额头贴了上去,像祷告,也像忏悔。典狱长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敢相信,承六爷这是在哭。他突然明白过来什么,受了莫大惊吓一般,踮着脚从关洬的囚室离开了。
医生很快做了诊断,长期禁食造成的胃出血,但如此大量的吐血,多半和心绪剧烈的起伏有关。承倬甫两次提出要求要送关洬去医院,但是没人敢负这个责。医生也是支支吾吾,没个准话,只说也可以先打着吊瓶,再看要不要动手术,也许不要……承倬甫暴躁得恨不得一枪把这话也说不清的医生崩了。但为难他也没什么用,最后承倬甫直接把电话打到了行政院,典狱长都不敢留在办公室里听。那边还是驳回了承倬甫的要求,只要关洬还没到不动手术马上会死的地步,就不许离开。然后承倬甫把典狱长重新叫进去,铁青着脸把话筒交给他。典狱长佝着背,一身冷汗地听上峰指责他亏待了囚犯,一句都不敢辩。那头骂完了,又妥协了似的,交代了一句:“承副部长要探病的话,就随他去。”
“是!”典狱长脚跟一碰,习惯性地行礼。再回头,承倬甫已经出了办公室。
关洬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他抬眼的时候先看到了不属于这个房间的东西,一根树状的柱状东西,顶上像花束一样做成盛放的形状,其中一枝上还挂着什么东西。再仔细地定睛看,才发现那是个挂大衣的架子,挂着的是个吊瓶,里面的液体只剩一个底了。关洬的视线顺着吊瓶上的管子往下看,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伏在他的床边,已经睡着了。他的手被承倬甫握着,掌心贴着手背,大拇指扣在一起。关洬动了一下,承倬甫立刻就醒了。关洬这才发觉他都快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因为不断有液体输进来,他半条手臂都是冰的,还有点麻。他知道承倬甫为什么要这样捂着他的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