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不会打架!”陆归昀又是埋怨,又是心疼,“你说你……”
关洬“嘶”一声,陆归昀赶紧收手。他瓮着鼻子,只道:“跟他说不明白!”
那赤发佬口音忒重,动嘴说不明白,就只能动手了。
陆归昀看着他,哭笑不得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风一吹过去,她便抖。关洬看了她一眼,赶紧把两人行李里的毯子拿出来给她披上,陆归昀张开手,想把他也盖到毯子下面。关洬一直跟她守着礼,从未如此亲近过,直往后缩。陆归昀只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二话不说把他笼了进来,两人靠着一起发抖。抖了一会儿,关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陆归昀看着他,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块儿笑了起来。
“对不住你,”关洬拍拍她的手背,“来之前以为美国什么都好,你也可以自由。没想到最后连累你吃这么大苦头。”
“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陆归昀不看他,只是微笑,“自由本来就是要吃苦。”
关洬转头看着她,意外于她会说出这样的话。陆归昀还是看着前面,有点儿发呆似的神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王元良他们的戏班里也很苦。”她突然开了口,“他们是跑江湖唱堂会的小班子,每人自己一个铺盖卷,冬天也没有棉的,填的都是些芦草。到冬天,一夜冷醒好几回,手和脚都是冻疮。每天大清早,班主就喊他们起来吊嗓子练功夫,慢一点儿就是打,唱错了也是打。都说不苦不能成角儿,可是苦成这样了,也还是成不了角儿。”
这还是关洬第一次听她提起那个戏子,他什么都没说,就静静地听她讲。
“可是一上台,就什么都不一样了。王元良唱旦,我头一回听他唱戏的时候,他扮《怜香伴》里的崔笺云。‘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她轻轻哼起来,一把好嗓子,珍珠似的弹了一地,然后又戛然而止,“你别笑我傻,我当时真没看出来他是个男人。我若是曹语花,我也愿意和她‘宵同梦,晓同妆’。”
她转过头看了关洬一眼,关洬愣在那里,一时竟然不知道她是否意有所指。他不说话,陆归昀便笑笑,放过了关洬一马似的,又道:“可是我也想不明白,崔笺云若是真的喜欢曹语花,又怎么忍心让她去给自己的丈夫做妾呢?”
关洬涩声道:“曹语花若不去给崔笺云的丈夫做妾,又如何能够与她‘宵同梦,晓同妆’?”
陆归昀摇摇头,嗤笑了一声:“我看啊,还是因为《怜香伴》也是男人写的,男人做梦,无非娇妻美妾。男人写的戏,男人来扮,全都是骗人的。”
关洬也笑:“你好写一篇文章,就叫《重评<怜香伴>》,这论调很新,也很……那个叫什么?feminism.”
陆归昀懒懒地笑:“我才不写什么破文章。”
两人又安静了一会儿,毯子裹在身上,渐渐没那么冷了。陆归昀似是累了,头轻轻地别过来,靠在了关洬肩膀上。关洬感到一片温热悄悄地濡湿了他的肩膀。
“你还想他吗?”
关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陆归昀不是在问他,而是在问自己。他抬起头,只看到深黛的天空点缀着无数星星,没有月亮,那片曾经飘过他少年时光的云也消散了。
“想。”他轻声地吐出一个字,对着心中遥远的月亮悄悄告解。
陆归昀在他肩头吸了吸鼻子,用一种很较劲的语气,强调什么似的:“我不想了。我以后也不会再想他了!”
她从他怀中挣出来,伸手用力地抹掉了脸上的泪痕,转过头来看着关洬。
“你真傻。”她冷着脸吐出了三个字,然后就从毯子底下站了起来,转过身,把一只手伸给关洬,要拉他起来,“走,我们先去找个地方落脚。”
到美国的第二年,他们的日子渐渐开始好了一些。陆归昀不再去那个遥远的夜校学英语,转而进了一所女子大学读书。就是没什么长性,什么都想学一点,三个学期的时间换了两门专业,最后又同关洬讲,女子大学里的专业都是一些“适合女性从事”的学科,目的还是要她们回去相夫教子。她真正想学的是法律——可是别说女子大学,连普林斯顿都未开设法学院。关洬写信给远在费城的詹姆士,得了回音,说伊利诺伊州有一所法学院可以招收女子。关洬把信递给陆归昀的时候,她愣住了没接。
“你放我一个人,去伊利诺伊?”她轻声问了一遍,看着关洬的眼睛。
关洬把手收回来,笑了:“可没这么简单。詹姆士说了,你最好先读一个政治学,然后去参加司法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