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理由,你想听哪一个?”
关洬笑了,他有点儿走不动了,所以他靠在了胡同里的砖墙上,抬头看着承倬甫。
“一个真的,一个假的?”
承倬甫摇摇头:“两个都是真的。一个说来话长,一个长话短说。”
关洬想了想:“长话短说。”
“老爷子病了。”
“说来话长呢?”
承倬甫就深吸了一口气,果然是一副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样子。
“几个月前,徐总统派人到法国去谈一笔借款。这个事情,你应该知道吧?”
关洬点点头,当时这桩事情闹得很大。孙先生在南边自行其是,北京为了跟法国借款打仗,抵押了中国的印花税和铁路权。本来事情秘密进行,就是让在法的华人捅出来了,国内的报纸一登,最后硬是没有谈成。据说当时驻法公使都让这些留法学生逼得出不了门,公使秘书更是让人麻袋一套,揍得鼻青脸肿。
关洬挑了挑眉:“你干的?”
承倬甫只是笑,讳莫如深的样子:“小有贡献而已,不敢揽功。”
“怎么小法?”关洬问他,“是组织学生去质询公使那种小呢,还是把公使秘书打了一顿的那种小?”
承倬甫睁大眼睛:“报纸上都写啦?”
“没写是谁打的。”关洬哭笑不得,“诶,承伯伯不会是让你气病的吧?”
承倬甫笑得更厉害,悄悄凑过来,跟关洬说一个秘密似的:“他一心想让我进外交部……我看现在谁还敢要我!”
关洬点点头:“看来真是让你气病的。”
承倬甫笑得几乎站不住,滚烫的额头抵在了关洬的肩膀上,关洬顺势把手扣在他的后颈上,两人都笑得身体发颤。关洬不知道的是,承倬甫回来还有第三个原因,也是真正的原因——在法华人的拒款运动引来了法国当局的不满,事后,法国方面断了给这些学生的经济援助。华法会为了维持下去,招收了大量和承倬甫一样的官宦子弟,用他们的学费来填补窟窿,将勤工俭学的学生们拒之门外。学生们再次在法国发起轰轰烈烈的抗议,在国内外的一片骂声中,承廷贞只能借病将儿子召回国。这个原因,连承倬甫自己当时都还不太清楚。其实那个时候关洬就应该对承倬甫的孩子气有所察觉,他做的大多事都是为了气他爹,仅此而已。然而他的一切都是承廷贞给的,他对此也从未拒绝。承倬甫对很多事情都是模模糊糊的,他并不知道,他和那些勤工俭学的学生只是短暂地站在了一起,其实从来都不是一样的人;他也不知道,有一天他和关洬也会站到彼此的对立面。在民国十年的那个冬天,这一切还是不可想象的。他们靠在一起,好像是因为寒冷,又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笑累了,但仍然彼此依偎着。承倬甫的手轻轻环住了关洬的腰。
“六哥。”关洬叫了一声,承倬甫应了一声,额头仍然抵在他的肩膀上。关洬的手在他的后颈上摩挲,“那你还去法国吗?”
“当然不去了。”
“那你又半途而废了。”关洬笑他,“清华的毕业证没有拿到,里昂大学的也没有……”
承倬甫抬起头看他,他们挨得已经太近了,从来没有过,也不应该有的距离。
关洬的声音很低:“纨绔子弟,不学无术。”
承倬甫承认得很大方:“承老六本来就是纨绔,满京城谁不知道?”
“难道你真的打算这么游手好闲下去?”
“先游着就是。”承倬甫吊儿郎当,“总好过听我爹的话,去给他们当伥鬼。”
关洬微怔,然后又笑了,一边笑一边想挣开承倬甫的手,但是承倬甫手上用了点力气,把他推在转墙上,扣住他的手腕,没让他动。关洬不笑了,承倬甫把他的手拽到嘴边,翻过来,贴着他的脉搏,轻轻地印下了一个吻。然后他停了下来,好像在等关洬的反应。关洬意识到他手上的劲松了,如果他现在要推开他,应该是轻而易举。但是关洬没有动。
“六哥。”关洬又叫一声,很轻,好像他整个人都融化在承倬甫的眼睛里,这声“六哥”只是他化成一滩水之前最后挣扎的那个泡泡。然后他就知道承倬甫要做什么了,可能早就知道,但他们一直没有机会。承倬甫低下头来吻他。关洬浑身僵住了,被他撬开齿列的时候仍旧睁着眼睛,承倬甫的脸在月光下清晰得每根睫毛都很分明。关洬知道自己的心跳得太快、太没有出息了,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换来的是腰上揽得更紧的那双手。一片云就在这个时候飘了过来,慈悲地替关洬遮去了月亮的注视。他终于闭上了眼睛,安静地,回吻了他的夜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