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洬的眼睛又睁大了,意外于他谈论父亲的口吻。承倬甫自嘲似的:“见笑。我们家一向没你们家父慈子孝——你爹娘呢,身子骨还好吗?”
“娘一切都好。我阿玛么……”关洬顿了一下,“五年前过世了。”
承倬甫的脚步猛地停住,脸上的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
“对不住……”他几乎是手足无措起来,“我,我不知道……”
关洬只是摇摇头,脸上是一种伤痛已然淡去的释然:“无妨。”
承倬甫追问:“怎么会?”
于是关洬开始讲述起来,其实也没那么多可讲的。辛亥年关敏和辞官的时候身体就已经不大好了,人最大的痛苦或许就是有希望之后,又步入绝望。在京城的最后两年,那个无药可救的朝廷就像是会盘踞在活人身上吸血的恶鬼,一点一点把关敏和整个人都熬得油尽灯枯。可是等到大清真的亡了,关敏和也没有解脱,反而是更加心如死灰。他的阿玛真的是为大清心碎而死的,只是大清不在乎,也不需要。那份“忠”看起来似乎毫无意义,却成了他回忆起父亲的时候一个坚固的锚。
关洬不知道要怎么能把这些讲给承倬甫听,所以挑了一个更容易被理解的说法——辞官的文人没了谋生之道,只能投奔妻子那做生意的娘家,因为嫂子的刻薄度日艰难,最后在家长里短的磋磨里郁郁而终。完。
承倬甫长久没有说话,听完以后,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包烟。关洬低头,目光锁定在烟盒上画的孔雀身上。他没什么地方可以放自己的视线,所以只能随便找一个地方盯着。承倬甫误会了他的意思,抽出一支来递给他。关洬摇了摇头,没有要。于是承倬甫自己点了一根,熟练地晃灭火柴,轻声道:“你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他身上有了某种痕迹,那是承倬甫一直在五姐身上看到的。也许是因为关洬那位“刻薄”的舅母吧。承倬甫感觉哪里有一根弦崩断了,一下子抽到他心口上。他很生气,不知道哪里来的气。所以他忍着,恶狠狠地抽烟。
关洬:“人总要长大的,承兄不也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承倬甫没抬头,又嘬一口烟:“怎么不叫六哥了?”
关洬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略带尴尬地“啊”了一声:“都长大了……”
承倬甫看着他:“昨天还听见你叫六哥。”
关洬没有想到他听见了。否认似乎没有意义,于是他愣了一会儿,还是很乖地又叫了一声:“六哥。”
承倬甫的烟抽完了。他又看了关洬一会儿,然后突然抱住了他。关洬很小声地“诶”了一下,语调上扬,又被半路截断。他犹豫着,很慢很慢地伸手,在承倬甫背上拍了两下,似乎是安慰——承倬甫不明白为什么是他来安慰自己。他把关洬抱得更紧,脸埋进了他的颈窝,闻见他身上皂角的香气。关洬有点不适地挣了一下,又叫了一声:“六哥?”然而只有沉默,承倬甫就这样沉默地长久拥抱着他。关洬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这沉默里发酵,逐渐酝酿成某种让他感到陌生的东西。然后承倬甫非常突然地放开了他,就像拥抱他时一样。关洬茫然地看着他,承倬甫伸出手,在他头顶摸了一下,自然地好像他每天都会这样拥抱另一个人。
“回来了就好,”承倬甫笑起来,“以后有六哥。”
自欺欺人地讲,关洬当时并不明白那沉默里发酵的是什么,他只是很高兴承倬甫又是他的“六哥”了。在今天出发来清华之前,关洬其实都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来见一面,毕竟当年他离开的时候他们已经相当疏远。也许是因为昨天的情形让他有点牵挂,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关洬后来一再对自己说,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然而承倬甫是知道的,他那个被吴玉山称为“怪癖”的秘密。只不过这并不成之为什么惊世骇俗、闻所未闻之事,玩玩兔儿爷罢了,八大胡同里什么没见过?承倬甫只是意外于这个人会是关洬,他甚至有那么一会儿觉得自己很恶心,关洬应该是那个缺了一颗门牙还对他笑的孩子,他怎么能对一个孩子……?——他为此责怪关洬的不辞而别,承倬甫长大了,可他记忆里的关洬没有。
他们又在学校里散了会儿步,关洬的话稍微多了一点。他谈起了北大,还有他们《国民杂志》社。他写了许多文章,署名“关适南”,或者“诗里痕”,大多关于新文学,今年多了很多时政议论。承倬甫意识到自己在那本杂志上读过两篇谈论西方小说的文章,但他从来没有把“关适南”和关洬联系起来。关洬笑了,看起来情绪更高了一些。然后他们又谈到眼下的局势。关洬确实不应该错过今天的大会,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他的同仁会告诉他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