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工也没拦着,手里还是端着报纸,动也不动,光嘴里说:“学校不让进外人哈!”
“什么外人?”承倬甫嬉皮笑脸地回他,“我自己家弟弟!”
“六爷别蒙我,我可听着了,你姓承他姓关,哪门子弟弟啊?”
“那您今儿个就行行好!”承倬甫双手合十冲他拜拜,然后示意关洬赶紧走。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一只手搭到了关洬的背心,带了一点力道,把他往前推。关洬不由自主地随着加快了脚步。那只手依然停留在他的背上,掌心的热度透过一件青衫透了进来。关洬又走得快了一点,试图以此同步自己突然加快的心跳。于是承倬甫的手放下了。
两个人并肩走了一段路,早就已经走出了校工的视线范围了,但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放慢脚步,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直到承倬甫终于伸出手,轻轻地在关洬的胳膊上拉了一下。
“你着急去哪儿?”
关洬有点儿愣:“……不去哪儿啊?”
承倬甫笑了:“那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关洬就干脆整个站住了。这个反应不知道怎么逗到了承倬甫,他笑得更厉害。关洬感觉到自己被他笑了,但又没觉得窘迫和难堪,反而是一种奇异的漂浮感。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笑着的人,突然觉得有一点陌生。他记忆里的承倬甫没有这么爱笑,总是有点过分的严肃。可是看着他的眉眼舒展开来,梳得一丝不苟的额发下面沁了一层细密的小汗珠,又觉得某些记忆的碎片被严丝合缝地贴上,重新拼成了一个承倬甫,站在了他面前。
“你什么时候……?”
“你怎么会……?”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然后又同时顿住了。关洬也笑了,把头低下,继续往前走:“你先问吧。”
“什么时候回的北京?”
“去年。”
“怎么没住回家?”
这个问题问出口承倬甫就知道有点儿蠢了。抱佛寺胡同后面那间宅子空了这么多年,肯定也不合适回去住了。果然,关洬就回过头,朝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承倬甫就说:“你问。”
“你怎么会来读清华?”
承倬甫挠挠头:“想着离家远一点呗。”
关洬就笑:“是挺远的。”
承倬甫转头看他:“你坐洋车来的?”
关洬再次点点头,话题到这里告一段落,有点儿接不下去了。
“还好我今天本来想出去,”承倬甫憋了一会儿,总算憋出来一句,“不然你大老远过来,又进不来,岂不是……”
“你想去哪儿?”
承倬甫犹豫了一下,还没把话说出来,自己先笑了:“北大。”
关洬的眼睛睁大了:“啊?”
“你们今天不是又有学生大会吗?”承倬甫看着他,“你怎么没去啊?”
关洬顾不得他的问题:“你还去啊?”
“我怎么不能去?”承倬甫无所谓地一梗脖子,“卖国的又不是我爹,我问心无愧!”
关洬又停下了脚步,那双眼睛一眨,又一眨,似乎被承倬甫逗笑了,又带着一些看穿他之后说不出的无奈。承廷贞在几年前确实曾任外交总长,二十一条也确实和他有关。但当初承廷贞就是不愿意在二十一条上签字,干脆辞职不干,烂摊子一丢,把这千古骂名留给陆徵祥去背了。所以承倬甫要讲问心无愧,也没说错。可是不会有人愿意来听他分辩的,今天的大会比昨天还盛大,北京13所学校的联合代表都去了,他承倬甫的名字和身份放在眼下的局势里,想跟昨天一样脱身恐怕难了。承倬甫不是蠢货。
承倬甫一句话在舌尖转了三圈,最终很心虚地把视线投到了别处:“想去找你。”
关洬勾了勾唇角,继续跟他并肩往前走。清华园在京郊,傍着前清皇家园林,风景比北大好许多,两人一路踱步,不多时已经走到了体育馆附近,有一撮学生正汇聚在那里,台上也有人在演讲,台下有人散着传单,远远地看见了关洬和承倬甫走过来,就“喂”了一声:“同学!”
关洬突然抓住了承倬甫的手臂,脸上带了一点紧张的神色。承倬甫愣了一下,随后明白了关洬的心思,嘴角顿时就扬了起来,压都压不下去。他就这么乖乖地跟在关洬身边,沿着另一条路走到了湖边。
关洬:“昨天那位是……?”
承倬甫耸了耸肩:“哦,我五姐夫——他堂哥就是我三姐夫,你记得吧?小时候见过的,咱们一块儿去过吴家。”
记得。但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关洬顺势换了个话头:“你五姐怎么样?”
“挺好的。”
“承伯伯呢?还好吗?”
承倬甫听见就笑了:“他能有什么不好,骂名都让别人背了……靠着好女婿们颐养天年呗。除了养了个不孝子时不时地气他以外,日子都过得挺舒坦的。前两年又娶一房姨娘呢,老当益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