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敏和突然苦笑了一声:“若我再年长十岁,也许吧。”
戊戌年变法的时候,关敏和还年轻,实在没有他的事。后来主张变法的康、梁二人逃往日本,其余人杀的杀,逃的逃……一个也没有放过。詹姆士能安然无恙,是因为他背后有美利坚公理会,但他也无力改变皇上被太后囚于瀛台的结局。
关敏和又摸了摸儿子的头,觉得这些话还是不适合对一个六岁的孩子讲,只道:“那这世上就不会有你啦。”
关洬似懂非懂,歪着头想躲阿玛的手,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了好几十步的功夫,突然又问:“那六王爷为什么要反对变法呢?他不是跟你一样,想学洋人的法子来振兴大清吗?”
关敏和了然地笑:“又是詹姆士跟你说的?”
关洬做了个鬼脸,企图蒙混过关。
关敏和看起来没有着恼的意思,挑了一个孩子最容易听懂的说法,温和道:“六王爷只想学洋人造船,不想学洋人的政体。”
“哦。”关洬很懂地点头,“就像你只想我学英文,不想我看《福音书》那样吗?”
关敏和“嘶”了一声,竟让儿子堵得无话可说。关洬知道自己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又得意又卖乖地仰脸冲他阿玛嘻嘻笑。笑得关敏和破了功,刚板了一半的脸,又松下来了。
“詹姆士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关敏和半真半假地抱怨,“阿玛不在的时候,他有没有让你信他的上帝?”
关洬摇摇头:“没有。”
“有没有带你去洋人的教堂?”
关洬夸张地摇头晃脑,有点不耐烦了:“哎呀没有!”
关敏和又用手去捏关洬的后颈。父子两个都“咯咯”笑起来,拐了个弯,抄了条近道回家去了。
当天晚上,关洬收到了承倬甫遣人送来的一张字条,谢谢他送的人偶。于是关洬也提笔回了一张短笺,问候他的病。承倬甫的回信在第二天一早送来,说只是中了暑气,吐得厉害,等好了就回来上课。以及得知关敏和给他从美利坚带了新的书,请他不要先看,万万等他一起。关洬为此高兴地在家里满地乱跑——“六哥病啦!六哥真的病啦!”惹得关夫人一头雾水:“你六哥病了,你乐成这样像什么话!”
于是放下了心。关洬收拾收拾,干脆捧上了狄更斯的书,顶着大太阳去承府找人。他原先从来不敢,总觉得承府里吓人,大太太吓人,那些个姨娘也吓人。可是为了能见上承倬甫一面,小关洬还是鼓足了勇气。真去了又觉得也没什么。承廷贞没在家,大太太对他十分客气,让人给他去拿冰酥酪来。承倬甫歪在床上,见他来了就笑。两个人也不真的看书,就把头挨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了一下午的话。关洬把他阿玛讲的那些美利坚的见闻都跟承倬甫又说了一遍,到后来说累了,干脆也爬到床上去,又跟承倬甫肩并肩地躺一块儿了。
“我阿玛说,以后想把我送去美利坚读书。”关洬的嗓子都有点儿说哑了,这句话说得安安静静。他等了一会儿,转过脸来,问承倬甫,“咱们一块儿去,好吗?”
承倬甫点头:“好。”
然后才想起来问:“什么时候?”
“不知道,”关洬回答,“等我们长大吧。”
可是“长大”这个词好遥远,比曾经的“美利坚”还要遥远。光绪三十二年很快就过去了,他们依然只是孩子。然后是光绪三十三年,那是关敏和最忙的一年,也是突然开始长白头发的一年。到光绪三十四年,他的白发更多,与之一起越来越多的,是家中的哀叹与酒味,还有母亲谈话中提到南京娘家的次数。那一年春,承倬甫的三姐被许给了北洋军中一户武将人家,因她娘觉得门不当户不对,在家里闹得不可开交。话从承倬甫口中传到关洬那里,最后进了关敏和的耳朵,得了他一句意味深长的苦笑,“他承老兄识人断事,自然是不会出错的。”
再到那一年夏,正逢关敏和回国满两年,朝廷终于颁布立宪大纲,然而与关敏和上折所献之策南辕北辙,连同关敏和在内十余名官员被莫名调迁,不复起用。十月,宫中传来消息,皇上暴卒。第二日,太后驾崩。两个孩子的英文课因国丧而暂止,暂止又慢慢拖延,最终再也没有恢复。詹姆士于宣统元年离开了中国,关洬一路将他送至天津,承倬甫因送姐姐出嫁,未能同行。
关洬不知道他们是从哪一年、哪一天开始不再那样形影不离,一切都发生得那样理所应当。当他只有六岁,承倬甫只有八岁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孩子,但当承倬甫已经十二岁,他却还没满十岁的时候,他们仿佛就已经成了不同世界的人。承倬甫曾有一次想带着关洬一道赴他新姐夫的宴,却只是被几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大肆嘲弄了一番,最终弄得不欢而散。关洬自己读完了《块肉余生录》,承倬甫在多日之后才来借走,但始终没有还回来。等到关洬再读《孤星泪》时,便干脆不再告知他了。再后来,关敏和辞官的时候,关洬也没有再告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