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内,天子端坐上首,两侧皆有禁卫分列。
殿中人多,除却入选殿试廷策的科考仕子,还有三省六部作廷策考官的大臣,执笔记录的书吏,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姜玥随太医入殿,但未跟着他到御前,只一路恭敬,靠着群臣队列的遮掩,退至西侧靠近屏风的一列禁卫中,没有引起过多关注。
皇帝摩挲龙椅一侧的雕饰,随手一指,“周太医,你给他看看。”
周太医朝殿内茫然望去,从健壮的青少郎君到须发斑驳的老年,没有哪个瞧着病症甚重,需要他急急赶来看诊的。
“是沈郎君的手,”内侍官李德海走近,将周太医引到穿素色袍衫的青年跟前,“沈郎君的手,每逢刮风下雨之前,旧伤必定痛痒难耐,甚至影响运笔。”
青年抬起手,朝周太医露出掌心,一道狰狞丑陋的疤痕横亘半掌。众人目光凝在周太医与备受圣眷的那只手上。
姜玥不着痕迹侧退一步,余光瞟到屏风内侧的角落,嘉宁公主双手抱膝,蹲坐地上。
她将手中攥紧的香囊轻轻一抛,正好落到嘉宁鞋尖。
周太医观察诊断一番,不消多时已有定论,“回圣上,沈郎君的手当初受伤没有好好休养,是以落下了病根。臣可替沈郎君施针止痛,再开一些活血化瘀的药方,调理一段时间,不出三个月,阴雨天前痛痒之症可大大减缓。”
姜玥未曾留意听殿内众人言语,只留神侧目。
楠木屏风后,嘉宁公主拾起香囊,颤巍巍地解开系带,将几块蜜饯囫囵塞入嘴里,无声咀嚼。
她抱膝坐在角落静静地,好半晌没有反应。
姜玥看得心惊,几乎忍不住要走近,才看到嘉宁冲她摇摇手,在屏风遮挡下撑着膝盖,慢慢站起。
能站起来,那就是没事。
姜玥吁出一口气,听得桌脚摩擦地面的响动,再看殿内已经摆上医案诊桌,周太医当场施针。
皇帝感慨:“你这手字啊,险些教自己埋没了。”
“若真可埋没,足见学生并非身怀大才,也不值得惋惜。”讲话人声音清朗低回,如山间泉水淙淙流淌。
姜玥眉头一跳,心神回转,眸光终于看向殿中。
越过一列紫绯官袍,金玉佩带的朝廷重臣,但见一人着宫里分给白身面圣的白袍,端坐在周太医面前,右手搭在案上,几枚银针细长,已扎在腕间。
皇帝召来内侍官,奉上昨日文试答卷与朱砂笔墨,就要御笔亲封今日殿试名次。廷策到现在,该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他影响深刻的唯有几人。
临到落笔,又想起一事,随口说起:“半个月前,西藩使者进献数百件金盏器物,说奉明盈公主之命,请求带回经史典籍,你们觉得这书该不该给?”
他翻阅一叠已拆开糊名的答卷:
“卢耀卿,你说说?”
“学生认为不可。”
“为何?”
“前朝有帝王之懿亲求《史记》《诸子》犹未果。西藩归顺前与我朝结怨良多,岂知借书不是为通晓我朝用兵权略[1],知己知彼的借口?”
“裴仲平,你也觉得不能?”
“非也,西藩愚昧不驯,皆因缺少教化,若能够通过赠书,渐陶声教[2],使我朝教化广为流布,岂非美事?”
“沈道麟?”
“学生认为当赠书。恰是卢四公子提及前朝,让学生想起被禁贩铁器与贸易封禁,最终逼反的越王。至新帝即位,解除封禁,以礼重待,才再度称臣。”
卢耀卿侧目而视,大不赞同:“越王封地乃前朝国中之地,岂可与西藩等量齐观?”
“西藩既已归顺,便为我朝附属。先贤的经史典籍存于世间,有心谋求,不从宫中流出,也会从旁的途径。震慑西藩不敢来犯乃至俯首称臣的,是戍卫边陲的精兵强将。”
一如之前的数道策论那样,两人各执一词。
皇帝神色莫测,让人看不出心中更倾向哪边,手中朱砂笔落,在卷面一一亲笔御封,递给内侍。
早入仕途的文官武将,苦读数载的孔孟门生,御前走动的内侍宦官,众人目光一同望向李德海。
只待李德海宣读殿试一甲名次。
姜玥对结果不甚在意。
她望着那道雅然端坐的身影,听他声线舒朗,看他左手两指慢条斯理,拔取数枚银针,放回周太医的皮革卷轴上。
李德海拉长了声音:
“殿试一甲第三名,卢耀卿。”
卢耀卿背影挺得笔直,左手握拳捏紧,不知是激动跻身一甲,还是黯然只得探花。
“殿试一甲第二名,裴仲平。”
年过五旬的裴仲平长舒一口气,抚须的手微微颤抖,终不枉费半生清苦,挑灯夜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