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虞凝霜花了四十五两,拿着一份身契出了这牙行。
她扭身问那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小歌伎,“你可认出我了?”
谷小星点点头,“与娘子在金雀楼见过。”
方才在窝棚里,她一直低头不敢细看买主。加之虞凝霜衣装和金雀楼那日截然不同,又一直压着嗓子说话,谷小星刚开始确实没认出来。
直到虞凝霜“清白人家”那一句,清凌凌的嘲讽语气,似曾相识,才真正让她认出了来人。
这位小娘子当时不是在金雀楼帮工吗?怎么转眼就能拿几十两来牙行买人了?谷小星百思不得其解。
她咬着唇怯怯地想,都说人美心善,只希望这位娘子性子宽容些,自己少受些苦头。
“谷小星是你本名?”
被虞凝霜的问话打断了思路,谷小星忙答。
“谷是本姓,名字本来是没有的。”
她不住抬眼看虞凝霜面色,声音细若地解释。
“后来跟师傅学艺,起的花名‘小星’,大伙儿就都这么叫了。娘子要、要是不喜欢,您给我改一个。”
虞凝霜沉吟。
小星,这个名字本来多好。虽简单,确如此可爱又灵动。
只是,就因世间男子贪爱那众星捧月、星月交辉的齐人之福,“小星”便辗转零落成了妾室的别称,平白让这至明至洁的意向沾染了脏污的俗垢。
“音不变,且改个字罢。”
虞凝霜淡淡笑开,“改成拂晓的晓,如何?”
拂晓之星,虽然寥落少伴,却最为明亮。
“多谢娘子赐名!”
名中的含义谷晓星尚不知晓,只是改名这个举动,让她感到一种被收纳的安心,这便弯膝要行礼。
虞凝霜扶住她,手掌磨着她粗糙的衣料。
“走罢,先去给你买些衣物。”
这条街就有数家布庄和成衣行,这一路上,李嬷嬷已经尽职地开始给谷晓星做入职培训。
“晓星啊,娘子心善,你跟着真是享福了。以后务必精心侍候,否则,府里可不养闲人。”
谷晓星被敲打得像一个小铜锣,抱着刚买的衣衫一个接一下点头,又一句接一句和虞凝霜道谢。
那双圆圆的小鹿眼亮晶晶的,倒是真和她名字相应。
虞凝霜摸着她的头无声叹了一口气。
其实是她该感谢谷晓星,不止是因金雀楼的事端,也为她今日的恰巧出现,让虞凝霜免于一场卑劣的选择。
否则,她也不免要去比较——这个看着聪明,可那个便宜几两,还有一个说是手巧,女工极好……现在想一想,虞凝霜都觉得浑身寒毛竖立。
李嬷嬷说她心善,虞凝霜自知并非如此。
她看到动物屠宰的现场,也会觉得惊悚难受,但这不妨碍她对着烤肉大快朵颐。
就像她到底还是愿意来买女使,只因她可以,只因这于她有利,只因这能让她更好、更轻松地活下去。
但是她又执意要去官牙,无非是觉得——那儿的“货源”来路干净,起码不会出现被非法拐来的情况,争端少一些,她的罪恶感也能轻一些。
既然没有足够的魄力和决心站在极致的两端,自然要在中间永远承受拉扯。
说到底,不过是混沌的自欺欺人罢了。
虞凝霜忽然有些后悔,也许刚才该听李嬷嬷的话,再买一个。
她可以保证,她会对买来的每个孩子都好,对她们的人生真正负责;
她也在极大程度上可以预见,被自己买来严府的大概会比卖到别处的,稍微幸运那么一些。
可是,即使只是自己偷偷在心中想,虞凝霜到底也不敢傲慢到将被自己选中,当做是对她们的一种救赎。
因为她没资格替她们抵消这种痛苦,更因为窝棚阴影中模糊不清的那些面孔,其中也可能有一个是虞凝霜自己。
她其实也是自顾不暇的。
虞凝霜的生命线也很脆弱,被这些年并不暴烈、但是绵长的辛苦慢慢磨损着,磨得随时可能断。一个已然吃力,她再提拉不起更多的重量。
就算她能再多买一个,还能再多买十个、百个吗?
虞凝霜头疼欲裂。
本来还想再给谷晓星买些亵衣、足衣之类的小物,毕竟这个年纪的女孩最要细致照顾,保得身体健康清洁,免得落下什么毛病。
但虞凝霜实在心里身上都难受得紧,只想自己静静。
饶是如此,回府后,她还是带着谷晓星去后厨吃了东西,简单见过其他仆妇,再将她安顿在后罩房休息。
而后,虞凝霜才无精打彩地回了东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