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凝霜便采纳了香婆的意见,请她之后采购香橼熏屋子,又特意补充“麻烦替我多买两斤来,我另有用处。”
香婆连连应下,态度愈发地好,做事也更有干劲儿。
眼见香捻儿的明火熄灭了,冒出阵阵青烟,她便舞着袖子赶虞凝霜和李嬷嬷。
“现在要把门窗都关紧闷烧两个时辰。娘子和大姐且去街市逛逛玩乐,这儿啊老身看着就是了。”
虞凝霜心安理得做了甩手掌柜,和李嬷嬷往距此不远的宝贤斜街走去。
因商业蓬勃发达,于是在这汴京城,上至蓄田置宅,下到买鸡卖鸭,万事皆可中介——牙人们斡旋于买家卖家之间,协助双方互市,从中谋利。
那条斜街便是多牙行,就如拾掇铺子的圬者和香婆,皆是严府力士就近从那雇来。
这回,虞凝霜亲去,却不是为这些短期的雇佣,而是要真正买人。
人口拐卖,本朝自然是明令禁止的。
犯下这般逆天心、悖人伦的罪恶之人,自先秦起,就是要受离骨断肢之磔刑处死的。
本朝不禁的是“正常”的奴仆买卖。
有了卖身契,有了官方章,有了被卖者的家长亲族首肯,那这事情就再正常不过,再正规不过。
就是那御座上的官家来了,也挑不出错处。
丈夫典妻,小叔卖嫂,父母将女儿卖给大户做粗细婢妮……
卖卖卖,都可以卖。
尤其是士大夫间转送妖童媛女,就如同转送一件精美的器物,将其作为展示彼此高情厚谊的证据。
这样风尚下,就算说禁止人口买卖,又怎么禁得住?
这条斜街甚是热闹。
汴河编织的水网中,这是经纬最繁密的一片。船橹声、车轮声、讨价还价声,逐利的人没有停歇,也不能停歇,纷纷顶着烈日讨生活。
虞凝霜找人问路。
她问的是贩卖奴仆的最大的牙行在何处,且必须是官牙,不能是私牙。得了回答便迈步朝那边走去。
李嬷嬷在一旁笑眯眯念叨。
“官牙好,官牙好,娘子选得对。价钱虽贵些,成色却好。”
一瞬间,李嬷嬷慈祥的圆脸和那个香婆重叠在一起。
无论是这一份不管虞凝霜做什么,都应和夸奖的热切;还是那一份讨论货物时的自然随意,都让虞凝霜恍惚着胆寒。
于是,虞凝霜那和人撕扯打架时、直面冷漠的官员时、惊悉阿爹下狱时都挺得笔直的脊梁,细细打了两颤,以致于她步入那牙行时,身形都有些不稳。
和外边那些喧杂的牙行相比,这家牙行安静许多。
被卖的驴马尚能自由嚎叫,被卖的人却多半不能。
虞凝霜的裙边刚擦过门槛儿,便有牙人热情地迎上来,听明来意之后即引着两人往后院去。
之前楚雁君提起让虞凝霜买女使时,虞凝霜下意识地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顺其自然,入乡随俗,这些话在穿越来此世的十八年间,她已数不清握着拳告诫自己多少次。
最早那些年,她步履蹒跚,不仅是因为身体稚嫩,更是因为心里憔悴。无论怎么走,她都觉得步步如刀割,像是刚上岸的小美人鱼。
小美人鱼起码还是公主呢,有姐妹和家族护持,有人顺着她的心意,将魔药放到她的手中。
而虞凝霜这一双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的手中至今空空如也,没握住任何能和世道抗争的筹码。
眼见街边衣衫褴褛的乞儿,她无法施舍食物,因为她的弟妹还饿着肚子;
耳听临街某家相熟的婶子被丈夫殴打,她也不能去仗义执言,因为她跛着腿的阿娘撂下蒲草拽住她,惊异无比地问“官府都不管,这哪是你一个小娘子能掺和的?”
没多久,虞凝霜就听说那位婶子没了。
所以系统赠送虞凝霜三个愿望时,虞凝霜便直说自己没有那大慈大悲的救世情怀,无非是希望自家的日子能过好。
因为虞凝霜深知,那些轻飘飘的正义感和道德心稍有差池,就会变成沉甸甸的铡刀,回旋着朝她和家人身上砍来。
十八年,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原来,还是没有。
虞凝霜觉得悲哀,又觉得庆幸。
从牙行门口到后院短短一路,她逆着心、逆着好不容易滔滔流淌的千年光阴,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在窝棚阳光难抵的暗影里,十来个灰扑扑的人影缀在其间。她们或坐或卧在那杂草席子上,面貌乃至衣饰各异,但俱是十二三岁的。
被牙人赶出来给虞凝霜瞧时,有的仰着头目光殷殷,有的蜷着身子不住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