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凝霜后来才知道,这个名字其实是宁国夫人自己起的。
她出身贫寒,父母可没有给她起这样名字的墨水。
后来她学医、修道,在生老病死间感悟到虚寂空旷的希夷之境,这便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
以己身经历和期盼凝结而成的名字,忽然有一天,就永远被一个金光闪闪的封号遮住了。
从此,无人在乎她姓,无人在乎她名,只知道她是天子亲封的“宁国夫人”。
“还不如就叫我‘娘子’。起码、起码是个女娘的名字。是我阿娘的孩子。”
她又开始胡乱说文解字了,“什么夫人不夫人,这夫人谁爱当谁当。真以为老身稀——”
“大娘子!”桔梗忙以丝帕给宁国夫人擦嘴,借着动作拦住了她的话头。
那可是御赐的封号,怎可不始终感念?不始终恭谨?
这话说出来太过危险,万一被有心之人听到,便遗祸无穷。
桔梗冷汗直下,眼睛飞快将在场众人扫了一遍。
吴徐二人和田忍冬、谷晓星,都又尴尬又担忧——就是看到长辈耍酒疯的神色,似没意识到宁国夫人话中不妥。
唯二神色真正有异的便是虞凝霜和谢辉,一个若有所思,一个大惊失色。
谢家和宁国夫人向来亲厚,桔梗并不担心谢辉。至于虞凝霜……虽然对宁国夫人如此看重一个市井小娘子多有妒意和不解,但桔梗也知道虞凝霜不是乱说话的人。
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
桔梗便边笑着说“大娘子您真是醉了”,边要劝宁国夫人回府。
虞凝霜这也才注意到,宁国夫人的女使们,确实一直以“大娘子”称呼她。而非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与有荣焉地、小心翼翼地称呼着那个御赐的头衔。
想来,这也是宁国夫人,不,是她凌玉章凌大娘子要求的。
透过这一个小小的细节,虞凝霜隐约窥见到一点经年的委屈。
是的,委屈。
被天子赐了荣宠封号的凌玉章,却委屈得像是没有像样儿名字的田六姐。
极致的两端,却是一样的委屈。
也许正因如此,凌玉章才尤其理解田六姐请她起名的请求。
随着恍然的明悟一同到来的,是难以言说的心疼。
从成为高贵的宁国夫人的那一日起,凌玉章就一定在期盼有人以平常心、以夷然意待她。
正是这一份心疼,让虞凝霜不知天高地厚地下了一个决定。
她快步上前,拦住正迷迷糊糊被桔梗搀走的凌玉章,弯腰长拜,口中只道,“我、我愿拜您为义姐!”
在堂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两个人,还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应。
而凌玉章顷刻笑开,她笑到每一丝褶子里都嵌满了笑意,连声称“好”。
她挣开桔梗搀扶,又坐回了桌边,如同孩童看着糖果一样看着虞凝霜。
虞凝霜豁了出去,一鼓作气,问,“不知……不知姐姐今年贵庚?”
她的声音都打颤,觉得这话怎么说怎么不对劲。
凌玉章倒是答得坦然,“老身今秋,便要过米寿了。”
米寿?
米寿!
虞凝霜将眼睛瞪到滴溜溜圆。
也就是八十八岁?!
因“米”字可拆成“八十八”,便将其当做八十八大寿的戏称。
然而无论是看凌玉章的外貌、行动举止,还是这吃嘛嘛香的好胃口,都完全想不到她竟已然如此高龄。
虞凝霜一直以为她也就六十来岁。
当真是鹤发童颜。
看着虞凝霜震惊的表情,凌玉章不甚在意,“就说比你年纪大了一些嘛。”
这叫“大了一些”?
虞凝霜半天没找回声音,只在心里胡诌乱扯。
川儿、雪儿,阿姐给你俩认了一位八十八岁的大姐姐……
阿爹、阿娘……算了,虞凝霜都不敢再往下想。
虞凝霜倒不后悔,只是有些纠结。
而她再纠结,此事也已经尘埃落定。
于是虞凝霜和凌玉章,就在在场众人的见证下,互相郑重自报了各异的祖籍和家世、悬殊的年龄和身份,正式成为了异姓姐妹。
凌玉章像是已经提前过了八十八大寿一般兴致高昂。
她拍了拍桌子,脸上红扑扑的。
“常人义结金兰,总要喝酒不是?小妹,你快去给老姐姐我再打一碗酒酿来。”
又是这让人无从反驳的歪理。
虞凝霜不仅哑然失笑。
而凌玉章还在继续,“小妹,你这几样用酒酿做的吃食都甚好,等我米寿的寿宴上,你通通帮我安排上。”
……不仅现在想着吃好喝好,居然还条理清楚地安排之后的吃好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