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高玉,周秉也没了睡意。
京里头有这么多有权有势人家的子弟,但让乾清宫大总管都讳莫如深的,不过就是那顶尖的三五家。
尤其擅长机关之术,在外头是从不露锋芒的谦和君子。手底下能驱使江湖高手,像蛰伏在黑暗海水里的巨大礁石,弹指间就能船毁人亡。
难道是……那个人吗?
周秉慢慢啜着余剩的冷茶,心想难怪自己在那一世里从来没有着意过高玉这个乾清宫大总管。
得罪了那个显贵中的显贵,人家费心思撒了那么大的一张网,高鄂这个七品知县板上钉钉就是死路一条。
高玉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没了,多半不愿意继续留在宫里伤心,悄无声息地隐退也是可能的。
天气转暖,院子里的花树绽开了新叶,在廊下泛着厚重的青绿。
屋子没有点灯,槅窗外有白亮亮的月光,映着床榻上的新铺陈。
不知是哪个多事的丫头自作主张,床榻上是一对绣着鸳鸯百合的大红枕头,一鹅黄一翠绿闪缎面的上好被褥,从里到外透着几分喜庆。
周秉喜欢稳重些的颜色,见了却没让人更换。
他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黑漆架子床。就像对面真坐了一个布衣荆钗的妇人,手里拿着针线,缝几针就抬头无声地笑一下。
十八岁时的他太天真了,以为一辈子就会这样慢腾腾的过。做什么都来得及,即便是错了也还有无数机会可以弥补……
周秉捂紧了眼,床上的艳色儿衬得这屋子越发冷清。
天刚大亮,刑部大堂上就热闹起来。
负责问案的刑部左侍郎姓贺,牙疼似的看着面前四分五裂的箱子苦笑,操着一口浓重的山西口音,“周百户,你这样搞是会闯出祸来的……”
穿了一身青蓝官服的周秉飒飒地回头一笑,露出满口整齐的白牙。
“贺大人说笑了,我奉皇命办差,最要紧的就是把这些宵小贪渎的修塔银找出来。如今你也瞧见了,这银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竟然就在银箱的夹层里。”
既然怎么也找不出异常,索性利索砸开。
贺侍郎从来没有见过行事这么“彪”的年轻人,那呲着牙咧嘴笑的神情让他想起了水里吃人的白鲨。
周秉恍若未觉,俯下身子盯着箱子的精巧之处。
“虽然不知道这个机关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不过银子只是挪了个地儿躺着,这就说明没有人犯贪渎之罪。那通州高县令又不是吃饱了撑的,会拿自己大好的名声前程开玩笑!”
贺侍郎谨慎地开口,“这次案子的前后经过太过复杂,虽然找到了赃银,可不代表高鄂就是清白的。也许他监守自盗,想等风平浪静过后再来取这批银子……”
对方虽然比自己的品阶高,但周秉依旧象看白痴一样。
伸出两个手指拈起银箱上刚刚撕开的封条,直接呛了回去,“他的罪名要是坐实了,最轻也是往辽东杂木口充军的命,除非变成鬼才有机会来取这批银子。”
贺侍郎看这个人生得如此俊秀,说话却如此粗鲁不堪,心里不住骂娘。
真真是白瞎了一张好相貌。
于是态度也冷了下来,到底语重心长地劝了一句,“小老弟当值未久,还是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把另外的人得罪光了。我奉劝一句,这里头的水比你想象的深……”
周秉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心想其实这也是个明白人。
案子虽然了结清楚了,但人却没有这么快放出来。
周秉心想好歹过来了,就干脆到刑部大牢给走大运的高县令送口吃的,顺便亲自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等把人见着了,他几句话后就直截了当,让高鄂莫要当圣人,干脆把所有的罪行都推在钱粮书吏杜良升的身上……
高鄂瞪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从通州到京城这段路上,周秉给人的印象是话不多,但为人极正派,带着一股新人特有的锐气。虽然是锦衣卫,但看着不像干事操~蛋的家伙。
周秉没有解释太多,只把一碟拳头大的白馒头推过去,略有些困倦地眯了眯眼睛。
“杜良升到现在都不开口,是笃定后头有人保他的命。通州的银库外人进不去,能做手脚的只有你和他。观言行,你也不像这么蠢的人,所以现在只能定他是真凶了。”
高鄂眼眶湿润,依旧很难过。捏着额角,“我待他不薄,这几年都当亲兄弟一样……”
比血亲兄弟还要值钱的,自然是更可观的名和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