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五月听着声音不对, 忙转身去看。
帐幔里光线昏暗, 其实看得并不是很清楚,就小声埋怨,“谁叫你躲在后头作怪, 明天我还要陪祖母到五塔寺去进香。要是在听经的时候睡着了,当心菩萨怪罪下来……”
她性子淡, 其实并不怎么信奉鬼神。但在江州乡下时,只要有空闲就会陪周家老太太到周围的寺庙庵堂里转转。陪苦修的师傅们说说话, 或是给贫苦人家布施一点柴米粮油。
难怪祖母这么喜欢她!
怕女人真的着恼,周秉微笑着挨过来, “我没事,在江州时我一天到晚打架生事,跌打损伤多了去。我就是想跟你好好说说话,没想做别的。”
大概知道自个的长处, 这人语气低微得近乎气声,还有好闻的味道也浓浓地笼罩过来, 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他在心里得意地想,要是早知道这女人对自己的男色没什么抵抗力,当年就应该早早展现自己的雄风,而不是被她所谓的淡漠冷静吓跑。
谭五月脸红了。
恨自己不争气,她可以一直清冷地过下去,前提是这家伙别死皮赖脸地缠着。
男人的脸近在咫尺,就着外面的浅淡月光可以看见他长眉如鬓,脸上的每一丝轮廓都像工匠细细雕刻过的。线条干净的丹凤眼秾丽,上眼睑比下眼睑要长一点,尾梢微微上挑,不笑的时候颇有威仪不好亲近,一笑起来就显得分外多情。
男子的眉眼长成这样,生生就是让女人惦记的。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谭五月对于周秉妻子的这个身份一直不适应。她这辈子已经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男人已经变成自己认不得的模样。
但现在好像与以往也有许多不一样。
男人不再试一味地往前冲,而是停下脚步在前头默默地等她,无论什么事都喜欢和她商量着来。
谭五月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松香,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不管你做什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是了。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凉薄,有些人生来宽厚。你得罪一些,在另一边就要偏帮一些,总要为自己积些福报……”
刨棺鞭尸,只怕谁都不愿意再来第二回 。
以往这样类似规劝的言语周秉是一句也听不进去的,现在却是安心不已。
他伸手慢慢摸着女子的脸颊,仿佛是要感知这人的真实存在。良久才叹了口气,“我知道,所以现在我不再讲什么君子风度,反正无论我怎么做,背后都有人诋毁我,还不如由着性子来……”
与其当个道貌岸然事事周全的伪君子,不如敞开性子做个真小人。
像那杨庆儿不过是杨家的一个庶子,还瞎了一只眼睛,但因为行事极端手段阴狠,不照样让许多人忌惮不已。
怕女人担心,周秉又抵着女人的额头低语。
“我有分寸,你看现在我手上干干净净的,不照样升官发财,连带你的诰命也得了。有些人天生是小人,那我就做个真小人,使出对付小人的手段。人活一世,要尽是琢磨来琢磨去,就太耽误功夫了。”
满嘴的胡说八道。
谭五月却安下心了,把身子放松平躺着,“我看你从前行事从来不给自个留后路,虽是得了富贵,可毕竟根基太浅,招摇过度迟早惹祸……”
周秉脸上的笑容不由一滞,想起那位半辈子都温润可亲的皇帝奶兄,顿时有些滋味杂陈。难不成自己真的看走了眼,那才是一位扮猪吃老虎的高手?
屋角的计时沙漏安静地走着,周秉心头有些混乱,那一世的许多事纷纷扰扰地涌上来。
为皇上试药,为皇上充当恶人,为皇上背负谄媚骂名……
一桩桩一件件,这样的巧合太多了。
他不禁想,自己那辈子死得那般蹊跷难堪,死后又被清算总账,到底是新皇含恨莫名之后下的旨意,还是皇帝奶兄临死前在为新皇帝大力清扫绊脚石?
毕竟周家一倒,当年很多乌糟事尽可以推在自己头上。大行皇帝一向仁德,即便做了几件不合宜的事,其实也只是受了奸佞蒙蔽……
而自己就是那个所谓的奸佞。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遇着风就会茁壮成长。
周秉想起很多细小的事。
有一年京城下大雪,他在行人司当值的时候听同僚说兵马司的人抓了一个从东北长白山来的药贩子,截获了一大批精贵的药材。
本来将近年关,这些东西到最后就会变成各个衙门的福利。孝敬上司们一点,同僚们分点,有关系的平级再匀一点出去,到后头上册子的就是些歪瓜裂枣。有些手黑的,就干脆把货物直接列为损耗,大笔一挥直接就抹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