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了人、所和药的事,薛平算是松了半口气,但一想到另一难题,他的眉头仍是紧锁。
之寒已有察觉,问:“薛先生,你还有什么顾虑?”
薛平道:“虏疫是通过口涎、血液、汗液传人。人死亦会传疫。那些染病而亡的尸体必须立刻被烧焚。但中州之人向来讲究入土为安,烈火灼烧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流民染病的也有不少人不愿焚烧尸体的,更何况这定州城中有家有眷有亲的百姓……”
之寒想了想,从镇纸下抽出一张白纸,边写边说:“死亡该哀悼,但不该是终点。死者大不敬前是生者性命之可贵。我会派官吏去游说,如有必要——就派兵去镇压。”
薛平道:“你这么做必遭百姓非议!”
之寒抬起头,双手拢一拢袖子,笑道:“先生,如果你是怕我这个君侯夫人遗臭万年,那就多虑了。青史埋无名,笔官从不写妇人嘉言善行,就算写,此举利在千秋,后世沉冤,后后世为我拂雪。我有什么好怕的。”她自嘲一笑,“反正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女名声早就扣在我头上了,望他们好好写,把我写得美一些。”她又轻叹一口气,“君侯好福气,家有贤妻,宜家宜室,还给他背恶名。他——”
之寒在心中想,这个混蛋什么时候回来?
舍所贱邪,立所贵者,抛乎名,真是——
好样的!
薛平举目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以为的娇娥其实是上阵不怯的将军。
他以为的金贵其实是倾尽所有的赤子。
他还记得白马关外的日子,在破败的佛寺善堂,陪伴了他无数个夜晚的烛灯在晃动,他一抬头,就看到女子卧在男子怀里,被男子摇晃哄睡。他当时就想,如此娇弱的女子在这乱世定然活不长久。
但他错了。
她不只活了下来,还用她柔韧的肩膀撑住了这满城的烂摊子。
丹橘走过来,向薛平摊开两只手掌,那里面铺满了挂着炭灰的银杏果,“公子,吃些解乏。”
薛平把果子接过来。
好烫——
像他的心一样烫。
他舍不得吃,将它们捧在手心里。
薛平一时热泪盈眶。
他一生的抱负都在于医苍生,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梦想可笑,可如今又觉得,这个梦并非遥不可及。
能留下来——
真好啊!
咚咚咚——
战鼓声响。
刚才还在睡梦中的严怀意骤然睁开眼睛,从椅子上弹起来,提剑大步往外走。
之寒抓起身旁的披风就追过去,急喊:“妹妹——”
严怀意转身绕回来。
之寒将披风展开,快速系在严怀意肩上,“妹妹,一定将蛮子杀得片甲不留。也一定要平安。”
严怀意笑道:“四嫂,我每次出战,你都说同样两句话。”
之寒拍拍严怀意肩膀,“去吧!”
严怀意走出屋子,朝着天上喊:“小谢哥哥,还是一起去吗?”
谢忱抱刀落在院子,道袍飘逸在风中,转身,撇头,说:“去!”
严怀意边走边指着院中蹲着的魁梧青年:“王奔!王奔!皮小子别吃了,敌人都打上门了。”
王奔端着脸盆大的碗蹲在地上吃黍米糊糊,他正自我催眠这是碗肥瘦相间的烧肉盖精白米饭,一听要出战,目光追视严怀意,把嘴巴撑满半张脸,一双筷子拼命往嘴里塞黍米糊,含糊道:“来啦,来啦,最后一口,粒粒皆辛苦!”
一、二、三——
众人在心中默数。
王奔放下空碗,奔出去,对天大吼一声:“我姥姥说的!”
薛平和林峥眼神交汇一霎。
林峥说:“这次,你去。”言毕,继续低头翻账本打算盘。
薛平提起衣摆,快步追上严怀意他们。
丹橘手捧满扑扑的银杏果,环视一圈空荡荡的屋子,十分失落地说:“银杏果不能凉了吃的,否则硬得磕牙疼!”
噼啪——
林峥拔下一颗算珠子,手指不再动,良久,头也不抬,缓缓道:“我吃。”
丹橘欢喜地走到林峥身边,将银杏往桌子上一推,小白果子滚满账册,撞到精巧的算盘,把算珠子都拨乱。丹橘将最上面的账本子撕下一页,随着“刺啦”一声,林峥的瞳孔微微张开,唇动了动又静止。丹橘叠好纸匣子,将一颗颗银杏果去掉壳,把碧绿的肉塞到林峥的嘴里。
丹橘问:“公子,苦吗?”
林峥说:“有点……”大概是觉得不妥,急忙补了句,“喜欢”。然后瞬间红了脸——这四个字连在一起是个什么意思?他大窘,只能闭嘴,闷头一颗又一颗吃着微涩微苦的果子,直吃到肚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