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怀意未出鞘的剑横在身前。
敌寇未曾让她折眉。
慌乱无措的百姓却令她颇为神伤。
之寒一行立在城门边的驿所里,一扇窗虚掩着,正好能看到街上之景。
之寒道:“官府与林公子已备下了施粥的粮食。本以为至少一月后才用得上,没想到城内这么快就缺粮了。”
薛平摇头,“并非是缺粮食。是人心浮动。定州在鞑靼统下百年,城内一半城民未必把自己当成中州人。民么——谁给他们吃饱穿暖,手上还能有几个余钱花,谁就等于给了他们故土。这些人从心底里觉得鞑靼人未必会伤他们,所以才敢这么大胆。”
林峥说:“粮食,富人多,穷人少,分配不均,自会如此。”
之寒沉了口气,“城里不能乱。一乱,城不攻自破。”她走向房门,“我们回去吧,回去就把散食的摊子支起来。”
到了下半日,定州城五六个衙门门前都支起了粥与菜舍。前来领受的百姓络绎不绝,没什么人叫好,但总算没什么人骂了。
原本沸腾的民怨只平缓了那么几日,就又迎来一场恶疫。
这场恶疫原本只在东城小范围传播。东城的郎中未曾瞧出这是传人的疫症,只当一般风寒发热治疗。过了小半月,定州城各处都有大范围染病的百姓。
薛平一看此病的症状——浑身长满浸着汁水的疱疹,便知是关外人常患的虏。
虏疫可怕,关外这两年人口少了足足一半皆是拜此疫所赐。
比虏疫更可怕的是——
在一个被鞑靼人团团围起来的定州城里,此疫像枯草堆里的火星,一下子烧起来,半数城民染疫,危在旦夕。
第96章
定州城中街巷皆挂白幡, 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停着棺,举城不闻哭丧声,剩下的人要么病着, 要么忙于侍奉生病的亲眷。
之寒迁出定州侯府, 与其他人一起在兵道府衙门住下。
衙门的二堂支起四张桌案。对门朝南坐着之寒与严怀意, 两个女子背后挂着林峥献出的定州城堪舆图。
之寒绑丝麻红襻膊,雪白的手臂在桌案上游走, 正提笔疾书。
丹橘在旁支起红泥小火炉, 蹲在地上扇炭火, 火舌从烤网间蹿起来,将几十颗银杏果烤得“噼啪”裂开口。
严怀意支颐打瞌睡,另一只手臂压着未收进鞘的长剑, 身子时不时摇上一摇, 顷刻间就要磕到头的样子。
左边那张桌案上坐着低头打算盘的林峥。他提笔快写,从案上取下印章, 举在口前哈一口气, 摁在纸上, 又将纸递给候在一旁的刀客一,“钥匙……还……还是头遭那一把, 取来……直接送粥铺。”
刀客一一看纸上的字, 哭丧着脸喊:“阿胶、灵芝、人参这种东西也往外送?喝了这粥,人是能得道成仙吗?”
林峥手指拨动算盘,“去!”
刀客一摇头晃脑走出去,与刀客二擦肩而过。
刀客二将一串钥匙放在林峥案上,“十一仓已经搬空了。交钥匙。”
林峥轻“嗯”一声, 一边打算盘,一边用手指将钥匙拨回来, 随手丢在脚边的一个竹篾里,又把竹篾踢踢开,好让脚能伸开,清玲玲一阵响,竹篾里堆满了钥匙。
右边桌上的薛平心里明白,城里的粗米细米黑米白米大米小米全都快耗尽了,珍贵之材熬进薄得似汤水的粥里才能补气抵饿。能救人性命就不算暴殄天物。
粮食——并不是薛平该忧心之事,他必须控制住虏疫在城中大肆杀人。他在白马关外支药堂这么多年,对虏疫再熟悉不过,治病的方子是现成的,眼下是缺人手、缺药材,还有就是敌寇眼皮子底下和瘟神抢时间。
正门前面也搁着一张桌子,没有凳子,三个吏、四个兵站在案前低头听差。
之寒抬笔,将纸捏起来送到口边吹干墨,她用笔尖戳一戳红衣吏,“你来,把这个交给道释两门威仪使,叮嘱他们务必要做到我所写的。”
三吏四兵同时抬头,暗猜今日“观音娘娘”又点到谁跑腿?
红衣小吏见玉笔戳的是他,露出一个笑,小跑着过去,双手捧过轻飘飘的纸,从门槛上跳过,风风火火去办差了。
之寒对薛平道:“我把城内大小道观和寺庙征为治疫之所。道士、女冠、和尚、比丘自有心善悯人的一众,会愿意收留病患,他们又大多会些简单的医术,后院也会自种药草。但愿能有些用。”她看向林峥,“剩余的药材还是要靠林公子想办法了。”
林峥并不抬头,连翻几页账册后,又“噼里啪啦”拨弄算珠,随后,伸出一根手指,“在盘,等,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