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辈碰到小辈成婚,或许总是忍不住絮叨几句。她握住晏停云的手,“两个人哦,脾气秉性都不一样,在一块难免磕磕绊绊。是件辛苦事,但也是件快活事。祝你以后都好。”
阿婆的手上有很多皱纹,像是干枯的树皮,却依旧干燥、温暖。
晏停云笑着应声。尽管那小妖总有那么多支使人的花样,也有太多奇思妙想让他措手不及,他的生命却因此流动了起来。不再是积满了落叶、枯枝的死水,只能在废旧的水渠里腐烂,也响起了叮叮咚咚的乐曲。
“气色还差些,精神气却不一样喽。”阿婆看他神情,更笑起来。“我看最近你家里收拾起来了,这样好啊,猫大人会高兴,也会保护你们的。”
“我知道”,晏停云笑着点了点头。他一直知道那日小妖攀在二楼栏杆上看的是什么。
自他从地宫中一番由死得生,便能看到一些常人不能见之物。扎根在他骨肉里生长出来,几乎将他吞没的怨,晴方城上的五色云霭,花树间的小小精怪。
还有屋檐上怪模怪样的那只猫。从杂草几乎淹没它的身子,到身披着五彩的花衣裳,志得意满、昂首挺胸的立在屋檐上。
人间种种瑰丽之景,他从前只疑是幻,如今才信为真……晏停云忽而很想将这些话、这些快活事讲给谁听,却到底性子含蓄,没有讲出口,如同一个怀抱巨宝、暗自欢喜的孩童。
他告别了阿婆,出了门,外面忽而起了大风。不是妖玩闹似的那种。树枝被吹得哗啦作响、枝叶摇动,天色都阴沉下来,空气潮湿而阴冷。
晏停云走在街巷里。巷中一扇扇木门打开来,传出妇人呼唤孩童的声音。风愈来愈大,连一栋栋房屋都要被吹的拔地而起。
街上开满的花早就散落了,嫩粉色的花瓣连着尘土、沙石卷在风中。那些果子噼里啪啦的砸在地上,在地上摔出一片红烂的汁水。
猫儿狗的也都惊了,晏停云听见小咪的嘶声叫着。随声找过去,在巷子一角找见了那只猫。它的毛全炸了起来,尖爪也都露了出来,紧紧抓着树干,也要被风吹跑了。
他走过去,抱起猫。忽听见对面宅子里传来一声尖叫。
“啊!蛊食人了!蛊食人了!”
那门户里住了一位年老寡居的草蛊婆,跟在她身边的女伢冲了出来,衣角全都是血。
晏停云夹在臂弯间的红纸被风吹上了天,他抬头看去。天幕幽紫,却又像深崖似的断裂开来,边缘火焰燎过烧焦,黑色卷曲。
大雨就从这裂口处倾盆而下。
晏停云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句惊恐呼喊。
“妖脉开了。”
*
晏停云将猫送回阿婆的院子,又匆匆回到家中。
在满街的风雨里,这一座宅院意外的安定,连门前的木香花都稀稀落落的开着,不摇不动。只有那只猫大人反常的弓起背来,向着四方哈气。
推开木门,走过影壁,庭院里连一根草都没有被吹拂动,像是水新洗过似的,泛着绒绒绿意。而廊下也不知何时挂上了一串串晶石灯笼,怪模怪样,玲珑剔透。
他分明才出去了一时片刻,却仿佛烂柯人误入山中已久,情怯起来。他立在影壁前,迟迟未动。
忽而,妖的那间屋子门洞开来。光透在这一方庭院里,在昏暗的天色下,映出彤彤的色彩,屋中屋外一片旖旎的红。
晏停云缓步走进屋中。
屋中依旧是雪白的长绒地毯,帘缦却换作了彩绸。屋子四角点着红烛,案上还有一大捧芍药开的正盛,插在水作的瓶中。
妖坐在梳妆台边,正闲闲拨弄着纤柔花瓣。她的面前也有一只铜镜,醺黄的镜面却并不照人。晏停云从她背影望去,只见她窈窕的身线,乌云流水似的长发。
屋子中极静,仿佛虚空中藏着一只巨大的怪物,将窗外的风声雨声、落石声都吞了下去。只剩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和红烛的燃烧的哔剥声。
铜黄镜面上彤彤烛光在他眼中映出一片模糊的红,她也仿佛是幻,一切都像一场旖旎、古怪的梦。
“灼灼?”晏停云轻轻唤她,小心的像怕打破他的珍宝,也仿佛怕惊动一只凶兽。
“你说那芍药开花时合宜,我便让它开花了。”
妖轻笑了一声,回过头来,依旧是她。
可她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还是从前那副情态,还是那副面容,气势却大不相同。就像一只小鹰,未褪下绒绒雏毛时,扑啄只似嬉闹。羽翼足时,足如铁爪,喙如金钩,又谁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