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藤像是在边说边思考应该从哪里说起才合适、说多少才合适,一时语言混乱,几句话没什么重点。
“她们家以前过得很辛苦,后来她妈妈带着她,再嫁了一个东都男人。高中毕业后,她因为长得漂亮,被选去做了艺人。”
“她没有读大学。”
“没有,她们家连补习的钱都拿不出,更别说读大学的学费了。而且,她当时已经被经纪公司选中,要做艺人的话,不读大学也没关系。而且很多经纪公司开设自己的艺能课程,教育水平不比学校差,但是待遇不高。当时她母亲已经去世了,因为一些原因,她也不和父亲一起住,自己一个人在外租住一间小房间。”
秦昀没说话,直觉这个“一些原因”里隐含了关键信息。
“好在房东是位心善的老太太,老太太上了年纪,腿脚不好不便出门。有她陪着,房东太太是很高兴的,几乎把她当女儿。虽然名义上只租给她一个房间,其实整间房她都可以使用,她一边打工一边在公司学习,倒也顾得过来。”
“愿上帝保佑这位老人家。”
“后来她……”
斋藤一时接不上话,眼神飘忽了一瞬间。
“她病了。”
“病了?”
“是的,病来得很突然。她一直过得很辛苦,常年生活拮据,又很疲惫,有时为了赚钱,一些小病小痛顾不上休养,难免消耗健康,最后好像是淋了大雨还是落了水,自那以后一病不起。”
一句“小病小痛顾不上休养”,把秦昀砸得一时呼吸不畅。
“她大概那时就预料到自己命不久矣。再后来,房东太太见情况有些不对,就去敲她的门,没人应,”
斋藤语言又开始控制不住地混乱。
“再后来,打开门就发现她……和她在桌上留的一封信,万一发生不测,她请求房东太太替她,送她回家。她在信里写,‘很抱歉给您添了这么晦气的麻烦,多谢您替我收尸,这些钱虽然不多,但是还请您收下吧,算作我的补偿。’
“房东太太待她像自己的亲人,送她回来之后,无论如何不愿意收这笔钱,我们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笔钱,于是就……‘供奉’给她吧。”
回忆被掀开一个口子,本以为会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淡化的伤痛便争先恐后地扑上来,随时预备着一拥而上,把生者淹没其中。重复她短暂的一生,像是消耗了斋藤晴子极大的力气。
预备好的午饭,就这么成了眼泪泡饭。
“真抱歉让您听了这么难过的事情,希望没影响您旅行的好心情。”
“请别这么说,如果我因为她的事情而感觉被打扰到,上帝一定不会愿意继续保佑我。”
社交辞令早已在脑海中演练过很多遍,她从没对秦昀说起过自己的家庭,斋藤几百个字就概括了她从生到死的全部经过,仿佛她的一生真的没什么特别,就好像过去发生过的一切都可以像纸页一样轻飘飘翻过去。
秦昀哑声安抚,勉强撑着自己那副皮囊。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分为二。
一半在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和故事主人公共苦了二十余年,既没什么美满结局,也没什么大仇得报,最后一拳头打在棉花里,落个草草收尾,一口气无处宣泄只好郁结于胸,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腑隐痛。
而另一半却像是悬在空中冷眼旁观,她不会像斋藤一样因为情绪起伏就言语混乱,她审视斋藤也审视自己,先是搜捕着斋藤话里话外的矛盾,后又挑剔着自己渐趋失控的神态,好像另一个人的生死与她不过是一行数字,她不知恻隐为何物,刀枪不入。
阳光斜穿过窗照在秦昀身上,像照出一座冷冰冰的雕像。
“请您记住她吧,拜托您,没有名字也好,请记住她吧。”
斋藤晴子对秦昀的印象一变再变,从最初的随性到轻浮,看着她此刻的动容,又觉得秦昀也许是个在认真对待世间众生的人。
她就像一把泡沫,乍看五颜六色,其实破裂后又什么都碰不到。
但无论眼前的人是谁,斋藤都希望她能带走这些过往,不为了什么,只是记住那个手捧紫阳花的人,哪怕只能记住一部分也好。
秦昀想,她要去找到另一半真相。
海蛎到底是什么味道,秦昀最终还是没有尝到。
等斋藤晴子收拾好情绪,一顿午饭也已经没法入口了。
秦昀婉拒了斋藤重新准备午饭的建议,自己带着电脑出门去。
日落后,秦昀又回到旅店,跟斋藤打过招呼后回到房间,一边敲打键盘一边等晚饭。
不一会儿,斋藤托着餐盘敲响房门,得到许可后推开门,把晚饭放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