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出来的父亲形象,像是隔着泡沫去看一副肖像,泡沫折射出迷人的光彩,把画上的人像衬得美好又不切实际。
泡沫碎了,看起来反倒真切深邃。
“妈妈,以后,绫来成为这样的人。”
母亲只是告诉她,爸爸妈妈离婚,但还是朋友,绫不要因此记恨任何人。
于是,古川绫把泡沫后的人影一分为二。
一半留给过去的父亲,一半留给未来的自己。
偶尔古川绫觉得太累、太苦,也会偷偷埋怨一两句,为什么父亲不告而别,只给自己留下退潮后的一地浮沫。
她自我安慰般地想象自己仍有父亲,把过去的父亲美化得无可挑剔。然后醒过来,继续和母亲相依为命。
等到她十一岁时,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出现在母女二人的生活里。
古川绫分明从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他熟悉。她像只警惕的幼猫,躲在门后,透过窥视镜看向他,某日,一个恍惚,她感觉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又一个精心打造的牢笼开始了。
母亲不敢再轻易相信谁,他们之间漫长拉锯许久,真心假意来回交锋,一个个或巧合或人为的陷阱层层叠叠,落在母女二人面前,猎手极有耐心地陪着她们耗过了一年多,终于收了网。
他如愿以偿,把窥视已久的财富收入囊中,餍足地打了个盹儿。
古川绫初见成年人的世界,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委曲求全。
她佯装天真,以求从自己的新父亲那里取得一隅栖身。
关上门,古川绫回过头,看到母亲复杂的神情。
她上前去,握住母亲的手说,他无非是为了钱。
折磨之下,几番斗争无果,母女二人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宁可鱼死网破。
母亲一封邮件递出去,强行断了所有的资金来源,那个男人大发雷霆,用极端怨怼的眼神盯着她们,古川绫不知道他究竟在打什么注意,无畏地凝视回去,觉得他好像索命厉鬼,要把她们一起拖入地狱去。
没过几天,母亲像往常一样出门。
因为一场事故,古川绫最后一个亲人也离她而去。
古川绫不肯回家,她不认为自己还有家可回。
她孤身一人去了东都湾,坐在沙地上。
东都夏日多急雨,她看着云层飞快掠过,急雨一场又一场,天气黏黏糊糊,行人的伞撑起又合上,仿佛永远没个明朗的时候,叫人怎么做都是错。
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那个男人不知怎么找了过来,他搀着古川绫的胳膊把她从沙地上拉起来,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声音轻缓地说:“可真叫我好找。”
他把古川绫拽得踉跄几步,又担忧似的箍住她的肩膀,把她带到两个警备面前,压着她的背给人鞠躬。
“真是对不住,这孩子母亲刚过世,我也实在拿她没有办法。还请您理解。”
两个警备明显松了一口气,摆摆手说:“怎么会,孩子找到了就好。小姑娘,以后跟着父亲,要坚强地生活啊。”
古川绫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们,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她哭不出也喊不出,所有悲伤的表情都在男人的表演下被框定在他规定的舞台镜框里,古川绫只是他一个活动的道具。
他狡猾地把古川绫拉进自己的剧目里,把古川绫的悲伤改写成自己的华彩。
观众们为他叫好,因他落泪。
她看到太阳落海,感觉自己一道溺亡。
古川绫成了孤家寡人,生活没了挂念和期许,记不清日子。时不时拿出母亲的照片,沉湎在过去的记忆里,借此抵御屋外的狂风暴雨。
盛夏的某日,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突然收到一封狗屁不通的英文邮件。
那个自称是她妹妹人叫做秦昀。
秦昀说,希望她喜欢自己选的生日礼物。
“Happy Birthday. Aya Furukawa.”
打砸声自屋外传来,古川绫置若罔闻,一句“生日快乐”把她拉下舞台,拉回自己的世界里。舞台上的傀儡一朝退场,多年的记忆叠着悲喜,几乎要顺着五脏六腑冲破胸膛。
古川绫跪坐在窗前,泣不成声。
烈阳透过窗,不由分说撞到她的身边来。
天终于晴了。
秦昀的出现,唤起了古川绫对“父亲”一词久远的记忆。
那些陈年旧事曾经被古川绫一分为二,一半留给过去的父亲,一半留给未来的自己。父亲早早从自己的人生中退场,成了一个悬在空中的影子,秦昀代替他出现,成了她新的情感寄托。
她看秦昀,一半在看自己,另一半在看“父亲”。
见到秦昀的第一眼,古川绫就自作主张把她推进自己缺位的家人角色中去,也把对父亲的印象都堆在秦昀身上——连带着她所拥有的所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