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又做错了吗?”虞九阳神情迷茫,“是我带他来锦衣城,这荒城的兴盛哀衰、人世的生离死别、残魂的执着不甘……统统是我带他见的,他只是一节智慧木,草木无心,他不必体会这么多复杂情感啊。”
“连洲留在这里,若他不舍得走,或是不舍得我走……待那一日,他会做些什么呢?阿愿,我心中害怕,害怕我作了他的因果。”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围困在过去的人里不仅仅是宋天章,还有虞九阳。
“今日春来,明朝花谢,何必空辜负岁月?”祁凤渊轻轻道,“师兄,瞻前顾后,会活得不自在。”
“草木自困易折,人自困心易死。师兄,宋姑娘说她从未怪过你,你又何必画地为牢囚住自己。”
“阿愿,劝人容易劝己难,说这些话,你又能做到几分?”
祁凤渊愣怔片刻,扭头向连瀛那边看去,恰好连瀛也看向他,两人视线相交,祁凤渊不由得心慌眼热,他把目光移开,低声道:“师兄啊,我们,不太一样。”
“罢了,师兄管不了你。”
虞九阳凝视着祁凤渊,他低着头,那身白衣染成了血色,兼之他周身气质温润若水,容易让虞九阳错眼成故人身形。
虞九阳叫了声祁凤渊名字,又望着祁凤渊的脸出神,隔了好久才开口道:“逐火埋在锦衣城往西三十里的一座山头上,你若能去看看便去看看吧。逐火喜欢热闹,照水说那座山太荒,没人看他,怕他气恼。”
“好,我走之前会去看他,”祁凤渊停顿片刻又道,“要把他带回江家吗?”
“不必,照水说逐火不想回江家,就让他待在那儿吧。”虞九阳取出一样东西递给祁凤渊,“照水魂散后留下的,你把这个和他同葬,就当作是照水在陪他,想来他会很欢喜。”
祁凤渊捧在掌心,那是一朵已经枯萎了的红花,红花的枝叶间缠绕着一团染血的红线,红线半截微微泛着褐色。
“那师兄,”祁凤渊声音艰涩地问,“也不想回家吗?”
“不了,”虞九阳笑道,“生前事尚捋不清呢,哪管死后葬何方?青山是处可埋骨,这天大地大,与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虞九阳言行中多了份豁达,那些困顿骤然消解,他迈出了自困的囚牢,反而劝慰祁凤渊道:“连洲会陪我到最后,你去做自己的事吧。”
祁凤渊心中怔怔,问虞九阳:“师兄还有遗憾吗?”
虞九阳朗笑摇头道:“没有了。”
祁凤渊又在心中问自己:“我还有遗憾吗?”
似乎也没有了。
天大地大,人命如浮游,皆是逆旅过客,在何处都是一样的,只要连瀛陪他到最后,只要连瀛过得好好的,只要连瀛……
那就……什么遗憾也没有了。
“师兄,留我的人究竟是谁?”
虞九阳静静地望着他:“凤渊,你心中不是已有答案了吗?”
“该走了。”
祁凤渊正要说些什么,便被连瀛打断。祁凤渊盯着虞九阳欲言又止,却又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祁凤渊自小可以说是被虞九阳带大的,虞九阳第一回下山那天,也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分别的日子。祁凤渊坐在山门石阶处,掌灯掌了整整三夜,才等回虞九阳。再往后,师兄弟二人又不知分别过多少回,可独独这一回让祁凤渊回想起了两人第一次分别的滋味。
虞九阳道:“该走了。”
“嗯。”
祁凤渊应声,转身同连瀛向渐渐收拢的气团走去,一只脚刚迈入气团内,忽而祁凤渊回过了头,朝虞九阳郑重地说道:“师兄,我走了。”
虞九阳单手抱着连洲,连洲不知何时醒的,皱着脸也看了过来,而虞九阳一如两人曾经分别过的许多次一般,含着笑,却不再送他了。
气团拢合,了无踪影。
虞九阳又在原地站了许久,看了许久,想了许久。直至天母阁隆声大作,虞九阳才抱着连洲离去。
连洲小声问道:“九阳,天母阁要塌了,我们要去哪里?”
“你想去哪儿玩?”
“我想同你一起,在哪里都行,不好玩儿也行。”连洲摇头,趴在虞九阳肩头,笨拙地轻拍他的背,拍着拍着,哭了起来,“九阳,有我陪着你,你千万不要难过。”
“我不难过,”虞九阳迈着步子,身后是不断倒塌的砖土石块,在破碎的声音中,虞九阳又轻声喃道,“我没有资格难过。”
……
大地震荡,土石翻滚。随着埋在地下的天母阁坍塌,整座秋叶陵成为了平地,满山岭的坟包破开,那些被腐蚀得残缺的骨骸全都露了出来。
乌云压城,当一柄墨黑色巨剑从地底钻出时,天际落下震耳的响雷。剑在雷电中呼啸破空,直直刺入城门前——当年宋平澜倒下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