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赢川望向茫茫大雨,侧颜线条硬朗如北方的黑山白水,低垂的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用的是陈述句,语气就像是在说“雨下的更大了”一样笃定自然。
赵予安看着陆赢川,莫名想起矗立在悬崖边上挺拔刚毅的松枝,傲然不屈。
它没被恶劣疾风摧毁,却硬生生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压折了脊梁。
“——陆赢川,抬起头来。”
她望着他,眼里迸发出雪亮的光。
他置若罔闻。
“我让你抬起头来!”
赵予安提高了音量,见他依然沉浸在思绪中,再也忍无可忍,操起桌上的水就朝着他的脸上泼了过去。
已经冷了的凉白开湿哒哒的从男子脸上滑落,那张容颜被灌洗了一般莹润皎洁,眉睫更黑,薄唇更红。
一次性杯子被她捏扁后铿锵一扔,掷地有声。
陆赢川缓缓转过头,水珠在他下巴汇聚,他擦都没擦一下。
只是有些愕然的看向她。
赵予安绕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怒斥道:
“什么叫你害死了他们?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狗屁不通的话!”
他略微涣散的目光一点点凝聚。
“当时确实是我爸率先冲进去救了你,但他的职责是什么?是警察!他在做他的分内之事、职责之事,而你当时只是一个深受其害的孩子,所以后来发生的一切,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真的气坏了,说到最后甚至破了音。
他愣住,她的回答每一句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陆赢川,你为这个自责,把本不属于你的痛苦强加在自己身上,你脑子有病吧!”
“一个人走在街上,被楼上高空抛物的人活活砸死了,不去指责、揪出楼上高空抛物的凶手,而是反过来指责自己不该走在街上?天底下没有这样的混账逻辑!”
“你经常说我拎不清,但现在看来,你才是天底下最拎不清的蠢货!”
赵予安那张正在发射连珠炮的小嘴里,骂出了陆赢川这辈子听到的最动听的话。
他的眼睛慢慢湿了。
男子望向她的目光湿漉漉的,却那样温柔。
就像一只在暴风雨之夜被鞭子抽的皮开肉绽的小狗,明明被摧残的遍体鳞伤,却在她靠近时,露出柔软毫无防备的腹部。
赵予安的心,疼的快裂开了。
心里百味交杂,一瞬间万千记忆涌过,她在潮水般的记忆里碎片里,率先看到父亲慈爱的脸。
赵卫国指着面前只比她高一点的漂亮哥哥,表面上顺着陆瑛的话,说男孩子以后要保护妹妹。
却在背过身的一刻,蹲下身捏着她粉嘟嘟的脸颊,叹息道。
——安安,这个哥哥命很苦,你要好好保护他,不要让人欺负她。
她在潮水般的记忆里看到了母亲。
陈文华和陆瑛聊着家常。
——你们举目无亲,从申城千里迢迢搬来京都,以后就当我们两家是一家人,我以后多了个儿子,而你,如果不嫌我们安安调皮捣蛋……
陆瑛看着远处已经雄赳赳开始欺负儿子的小女孩,她逼着他跟自己玩跳皮筋,男孩慌不择路开始躲避,脸上却有了正常孩子该有的纠结惊恐。
陆瑛笑了,却别过头用拇指揩去眼角的泪。
——我高兴还来不及。
赵予安闭上眼,心里大恸。
她抱住陆赢川的头,让他轻靠在自己腰上,她的五指深深插进他墨玉般的发间,轻柔的梳着。
“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
他知道。
她知道他知道。
他也知道她知道她知道。
正如陆姨那年不顾生死地将赵予安从火海中拖出来,本就旧疾缠身,病上加病后不久逝世。
他亦从来没有将丧母之痛转移到她头上。
唯一从来没有原谅过她的人,只有她自己。
在无数个深夜里辗转反侧,伤心欲绝。
人世间,是所有的痛苦都是相似的吗?
还是唯有他和她才如此?
天光逃窜,暴烈的雷雨如万马奔腾在嘶鸣呼啸,巨大的惊雷掩盖了地面上小小的啜泣声。
她抱住他,感受他更加用力的回抱过来,他用力的又把她勒疼了,只是那疼反而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宝贵而真实,让赵予安觉得,她的痛还是有人懂她的,有人在与她感同身受。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如果可以,陆赢川不想再追寻前因,也不想再求一个结果,他愿意放下所有,只要能留住这一秒,留住怀里这个与自己命运相连的女孩,她的体温是这萧瑟人世唯一真切的那点热,不多,但却足矣融化他心中万里冰封的惨寂荒漠。